頂點小說 > 劍來 >第九百四十四章 何謂算計
    呂喦笑道:“陳道友,記賬歸記賬,恩怨分明大丈夫,只是切不可走窄了大道心路。”

    至聖先師笑道:“純陽道友喜歡話說一半,他之前其實覺得你在那蠻荒桃亭那裏,還有之前在大嶽桂山的山門口那邊,不管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還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你陳平安都實在是太好說話了。”

    秉拂背劍腰懸葫蘆瓢的中年道士,撫須微笑道:“難道不是?”

    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參加文廟議事,邀請之人是誰?是禮聖。

    涉險趕赴蠻荒,立下一連串不世之功,領銜之人,是你陳平安。

    山下有山下的禮數,山上有山上的規矩。

    在呂喦看來,你陳平安可以不居功自傲,但這不是外人不將“隱官”不當回事的理由。

    呂喦眯眼問道:“隱官,你可知如今劍氣長城一分爲二,半座劍氣長城在五彩天下,剩餘半座,在何處?”

    陳平安說道:“在我。”

    呂喦提醒道:“修道之人,想要不爲身份所累,唯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學那陸掌教,完全不把身外物當回事,虛舟蹈虛兩空無,一種是將來的境界,道心,所作作爲,皆高過之前的身份。”

    至聖先師笑道:“行了行了,陳平安自有難處,純陽道友就不要揪着不放了。”

    呂喦正要解釋一番,至聖先師擺手道:“此中真意,你知我知,陳平安也明白你的初衷和好意,那就無需多說什麼了。”

    陳平安朝純陽道人抱拳而笑。

    至聖先師提醒道:“純陽道友,陳平安又是在求人呢。”

    呂喦笑着點頭道:“貧道就不與那位得了機緣的桃亭道友計較什麼了。”

    不然嫩道人在那黃粱派婁山宅子裏邊,從李槐那邊聽到了什麼,呂喦就收回什麼。

    陳平安好奇一事,便以心聲問道:“前輩是否已經躋身十四境?”

    呂喦搖頭道:“當年已經一隻腳跨過門檻了,只是事到臨頭,道心起微瀾,便退了回來。”

    對純陽道人而言,修道從來不只在境界。故而呂喦一收腳,修爲非但不跌絲毫,境界反而真正圓滿。

    至聖先師突然問道:“有些問題,何必詢問陸沉,在功德林那邊問你自己的先生,答案不是更加明瞭?”

    陳平安搖頭道:“怕先生揪心。”

    其實早先不是沒有這樣的考慮,可最早在文廟功德林那邊,先生恢復了文廟神位,那會兒熱熱鬧鬧的,陳平安就忍住了。

    後來在那京城小巷內的人云亦云樓,先生看着那本舊書,一旁學生看着先生寂寂寞寞的,陳平安就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如果不是被至聖先師丟到了夢粱國,偶遇陸沉,對陳平安來說,反正遊歷青冥天下之前,還有大把的修道光陰,最短百年,長則……就不好說了,數百年,甚至一千年,大可以慢慢驗證那些猜想。

    不用着急。

    來到一處藏書樓,至聖先師調侃道:“經過青同道友一萬年的辛苦經營,鎮妖樓這邊什麼都多,五花八門的,琳琅滿目,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就是書比較少。”

    青同戰戰兢兢道:“以後會補上。”

    陳平安說道:“鎮妖樓這邊可以開個書坊,版刻書樓中那些的孤本善本,也算一樁不小的功德,花錢還不多,都花不了兩顆穀雨錢。”

    至聖先師笑道:“青同道友要是早點這麼做了,上次中土文廟議事,小夫子未必願意親自邀請青同道友,但是一位學宮大祭酒,是肯定在桐葉洲這邊會露面的。那麼在穗山那邊,也不就至於喫完素面,都要隱官大人開口幫忙了,說不定山君周遊都願意親自陪同落座,無需青同道友結賬,掏那幾文錢。”

    青同說道:“回頭我馬上就去辦。”

    至聖先師問道:“你手上剩下的那筆功德,如果我和純陽道友不曾現身,是不是有過一些想法?”

    陳平安點頭道:“想過是想過,但是不合禮制,容易找來一大堆的非議,也容易讓好友鍾魁的處境更加微妙。”

    “禮制?誰爲浩然天下訂立的禮儀規矩?”

    至聖先師笑了起來,“是禮聖牽頭,制定大綱,諸位先賢一同出謀劃策,查漏補缺,甚至是否定禮聖的某些方案和脈絡,最終交由禮聖落實。但這真就是‘浩然規矩’的最早由來嗎?”

    陳平安說道:“最早由來,是希望人心向陽,是希望世道往上走,一條上坡路,可能會走得慢些,但是行路安穩,不再是那些風雨飄搖無根客。”

    呂喦輕輕點頭。

    其實黃粱派當代掌門高枕,與陳平安說的那句肺腑之言,其實在呂喦看來,心是好心,沒有任何問題,但未必就全部正確。

    真正推動世道往上走的,極有可能正是犯錯,以及糾錯。

    至聖先師率先走入一座類似文昌塔形制的建築,樓梯臺階螺旋上升,登上頂層後,來到檐下廊道,憑欄眺望,“浩然天下的小夫子,書簡湖的賬房先生。這就是文聖一脈首徒崔瀺,繡虎想要讓文廟看一看的某份答卷。”

    陳平安搖搖頭,“天差地別,雲泥之別。”

    至聖先師笑道:“兩種結果一樣心思嘛,年輕人只要不志得意滿,就不用太過妄自菲薄。”

    “知道禮聖最後爲何終究不成嗎?”

    “是看到了某種弊端?”

    “比如?”

    陳平安思量片刻,回答道:“類似一艘跨洲渡船的營造?”

    過於精巧之物,環環相扣之種種細微疊加而成的某個龐然大物,看似堅固,實則不然。

    小時候在那神仙墳,遠遠看着看同齡人玩耍,曾經親眼看到一隻被人掰斷條腿的螞蚱,依舊能夠在草叢間蹦跳逃竄,孩子就會感到很奇怪,爲什麼人反而做不到。後來等到少年走出家鄉,開始遠遊,才知道山水神祇,和那修道之人的山上的神仙,好像是一樣可以的。再後來,就像左師兄所認爲的那個觀點,“山上修士已經非人”,最終等到陳平安親手接觸渡船建造一事,纔算有了個確切答案。

    至聖先師微笑道:“難怪老秀才逢人就誇你,尾巴翹上天去。”

    陳平安神色古怪,自家先生,被至聖先師稱呼爲老秀才,總覺得有點奇怪。

    事實上,與自家先生關係好的山巔大修士,也都習慣稱呼文聖爲老秀才,用先生的話說,就是不奇怪,半點不彆扭。被人喊一聲老秀才,輩分就上去了嘛,白佔便宜,就跟喝了一壺不花錢的酒水,何樂不爲?就像禮聖經常被稱呼爲小夫子,多好的綽號,永遠年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