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人”。
他是真的不懂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家族裏的訓練早就把他們變成了一個個冷冰冰的機器,甚至臨死之前都不會發出一聲嗚咽。
更別提哭泣了。
阿坤捻了捻指尖殘餘的少女的淚水,心裏涌現出一種莫名的情緒。
他仔細分辨了許久,才明白那種情緒名爲何物。
原來是“羨慕”……
於是“別哭”這兩個字到了嘴邊,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少女放聲大哭,男人則默默剝着荔枝。
剝好一顆,就塞進她的嘴裏。
吳真真在哭泣的間隙裏,抽空嚼幾下。慢慢地,哭聲越來越小。
“嗝~……”
少女摁住了他投喂的手,
“……別餵了,我喫飽了。”
阿坤垂眸看着她,沾染了晨光的睫毛讓他的眼神看起來輕盈了不少,溫柔更難隱藏。
他把滿手的荔枝殼丟進竹簍裏,放在水渠下,任水流自由地衝洗。
反手掬了捧水,想替她洗臉……
但吳真真已經走過去,自己開始洗了。
阿坤抿了抿脣,只能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往邊上讓開半步,把手裏的水抹在手臂上,假裝自己本來就想洗手。
吳真真慢吞吞地搓着臉上的角質,從指縫裏偷看他側身的背影,像一棵樹一樣緘默。
少女微微不滿地噘起嘴……
——他甚至不願意開口解釋一句。
真是的,枉費她爲了等他說話,還刻意哭了那麼久……
不知道眼睛會不會腫起來啊?嗚嗚,又要變醜了!
吳真真把重心落在那條好腿上,慢慢蹲下去,對着積水裏的倒影,左右檢查自己的眼皮。
男人看着那團小小的背影,忽然很想和她聊點什麼。但似乎無論找什麼話題,都會顯得有點刻意。
或許是因爲活得太久了,他身上仍然有一些時代的窠臼,無形中會絆住他的思想。
總之……
他不太能接受那樣的自己。
隨後又覺得自己竟然會產生搭訕的慾望,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
家族裏會訓練他們放棄情感,是世世代代沉澱出來的智慧,並非毫無緣由。像他們這樣體質特殊的長生者,壽命至少在普通人的三倍以上。貿然與人交心,多半會被利用,落不着什麼好下場。
想到這,阿坤默默攥緊了手心,裏面的傷疤鮮明地提醒着他有着怎樣的過往……
少女再站起身來的時候,發現阿坤已經走開了。
“嘖……”
還真是個悶葫蘆。
……罷了,原本也不指望他能說出什麼好聽的話來。
只是他這種態度讓她感到疑惑:不否認,是不是代表着默認呢?
不得不說,在力所能及的條件範圍內,阿坤已經對她太好了。
好到甚至讓她感到不安。
那些荔枝可是一個不落的進了她的肚子裏,阿坤一個都沒喫。就算是親生父母,也沒爲她做到這種地步。
所以……
——真得會有人無條件地爲一個陌生人付出至此嗎?不求回報?
就算天真如她,也不敢相信阿坤對她是毫無企圖的。
不然,他就太善良了……
吳真真的心像是被小針紮了一下,忽然一疼。她強行忽略那絲感受,儘量避免自己對阿坤產生憐憫的情緒,害怕瓦解自己的意志。
至少目前看來,她會被賣掉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唯一的好消息是,自己暫時不用擔心對方會把她“醬醬釀釀”了。
否則會賣不上價吧……
她自嘲一笑。
少女擡起頭來,看見阿坤把沖洗好的荔枝殼,攤在畚箕裏晾曬。那是他昨夜裏編好的。
當然,她並不知道那叫“畚箕”。用來盛東西的竹編器具,在她的字典裏都有統一的名字:
網眼大的叫“簍”,網眼小的叫“篩”,沒網眼的叫“筐”。
隨後看見男人把竹簍背在身上,好像要出門的樣子。少女心念一動,出聲問他要去哪裏。
阿坤回身站定,默默看着她。
竹簍青翠,還在滴水。
他的肩上好像在下着一場雨。
吳真真覺得,對方那種天然帶點哀矜的神情裏似乎有某種無聲的邀請,但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挖黃泥。”他淡淡道。
“哦……”
不是去村莊啊……
少女有些失望。
“……那,你多久能回來呀?”
他答:“很快。”
少女再次失望。
“哦,好的,沒事了。”
阿坤仍在原地看着她。
少女莫名感覺不好意思起來,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兩隻手背在身後,不自然地扭來扭去。
“……那你快去快回。”她訕訕地補充道。
沒能等到想要的答案,阿坤也只能轉身走了。
直到對方看不見的地方,他才停下來,又往回看。
兩旁的樹木遮天蔽日,把山路的出口變成一扇又窄又小的門。
明明沒有遮擋,他卻不敢逾越,心裏又盼望着她能從裏面出來。
呵……
掩耳盜鈴,可不就是他麼?
阿坤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並且加快了腳步。
因爲他記得……
她說讓他“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