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沒到地平線以下，天邊卻還洇着紅光。吳真真趴在窗戶邊上遠遠地看着，覺得半邊天空像是擦浸過脣釉的化妝棉。
她撿回來的那包蚯蚓，被阿坤塞了坨泥巴進去，給包成糉子樣，用草繩吊着掛在屋檐下面，像一串風鈴似的，隨着晚風輕輕搖晃。
想不到他還會包糉子……
少女託着腮，不覺莞爾。
她都還不會呢……
畢竟在廚藝這方面她只會紙上談兵——做飯視頻刷得比誰都勤，實際上連一次廚房都沒下過。糉子這種有棱有角的立體型食物，在她眼裏就和米其林的甜品差不多，想當然地以爲很難製作。
因此再看向阿坤的時候，少女的眼神裏不由地冒出一絲崇拜。
男人還在竹林裏忙碌。
她看着他拿了一片扁平的石頭，在竹子兩頭各鑿開一道豁口，然後把石片卡進豁口裏。又拿了一根木棒，當成錘子往裏面敲了兩下，竹筒就裂開了一條縫隙。最後徒手一掰，整條竹子就裂成兩半。
劈好的竹子在他身邊被碼成了一座整齊的小山。阿坤一直在重複這個過程，臉上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怎麼還回到石器時代了……”她幽幽地想。對於阿坤貧窮的認知再一次刷新了她的底線。
不過對她這種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來說，窮小子總是有些與衆不同的新鮮感。
尤其是像阿坤這種，空谷幽蘭型的，氣質冷冷清清，身子裏卻有股子野性和倔勁兒，是她特別喜歡的。
“阿坤~……”
她看了一眼天色，叫他的名字，
“……我們什麼時候喫飯？”
男人聞聲，立刻擡頭看她，順便擦了一把鼻尖的汗。隨後快速掃了一眼周圍，若有所思。
吳真真知道他這是活還沒幹完，在計算剩下的工作量。
但他依然向自己走過來了。路過她面前的時候，他略微點頭示意，眼神裏甚至隱約有一絲歉疚。
吳真真看着他去了廚房，轉身從陶器裏倒了一杯水，跟上去。
轉過牆角時，看見阿坤背對着她半跪在地上，正在吹火摺子引火。
她的眼神不自覺地順着他舒展的脊背往下游移，最終落在他緊窄的腰上。
“他有腰窩哎。”少女偷偷地想，咬了下嘴脣。
火光映在他的側臉上，忽明忽滅，乍一看還以爲是在抽菸。
她試着想象了一下，而後輕輕吸了口氣。
她分明是討厭抽菸的。
可是當這件事和阿坤聯繫在一起時……
她忽然感覺到一種爆棚的男人味兒。
可惜沒給她太多時間肖想，對方很快生好了火，站起身來，熟練地抓了把野菜丟進鍋裏，開始煸炒。吳真真走過去，緩緩倚在竈臺邊上，正對着他的目光。
帶着清苦味道的白色霧氣升騰起來，橫亙在兩人中間。他的眉眼如隔遠山，如夢似幻。
“喝水。”少女把水杯放下，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他面前。
阿坤整個人定格了一秒。
他不習慣被人照顧，而她也不習慣照顧人。那一剎那像是有什麼因果顛倒，他們變成了彼此紅塵中的倒影。
阿坤拿起杯子喝水。兩個人都垂着眼眸，一時沉默無聲。
直到野菜發出了一縷焦味。
“……餓了嗎？”他把杯子放下，往鍋裏添水，沒話找話。
我是怕你餓着。她這麼想着，嘴上卻只是淡淡“嗯”了一聲。
阿坤在竈臺上的罐子裏翻撿，每打開一個，眉頭就更皺緊一分。
吳真真看了一眼就喪失了興趣，沒什麼表情。
“你喜歡……喫什麼？”大約是連他自己也察覺出他做的粥不好吃了，於是扯點別的話題給自己挽尊。
吳真真想了想，說：“很多，鮮甜的，糖醋的，都愛喫。”
阿坤又沒話了。
糖，山裏最缺的就是糖……
他抿着脣，心事重重。
但這次輪到對方解救他了。
“你呢？你愛喫什麼？”吳真真反問。
阿坤想了一會兒，說：“白切雞。”
“只愛喫這一道菜嗎？”少女笑着問他，覺得不可思議。
“嗯……”
……其實是他只記得這一道菜了。
“我沒喫過，好喫嗎？”少女繼續問道。白切雞不算什麼名貴的菜，不在她平日的消費檔次以內。
阿坤很淡地笑了一下：“好喫。”
“那以後有機會的話……”
——我們一起去喫吧。
少女把話嚥了回去，抱着胳膊看着腳尖。
他們會有那樣的機會嗎……
粥煮開了。兩個人就着鍋邊兒，稀裏糊塗地對付完一頓晚飯。
今晚的月色依然明亮。阿坤要趁着月色幹活，把一部分的竹子繼續劈成竹片。如果耽誤太久，竹子就會失去水分，繼而喪失彈性，沒法用來編織。
他想讓吳真真早點去睡，但對方想陪着他一起。
阿坤搖了搖頭，道：“有刺。”
竹子的纖維比較粗糙，劈開後會形成不少細刺。她的手他摸過，嬌嫩得很，怎麼能碰那種東西呢？
“我睡不着。”少女在他身前低着頭，軟軟糯糯道。
這倒是實話。
男人離得太近她覺得心慌，離得太遠……她也覺得心慌。
兩種心慌好像又不太一樣，但她刻意迴避着不去細想。
阿坤還是不同意：“白天熱，更睡不着。”
少女看了一眼堆積如山的竹子：“那你什麼時候睡？”
阿坤頓了一下：“……你不用管我。”
少女明白，這就是準備一夜不睡的意思了。
她只能自己回屋，不知道爲什麼，心裏有些悻悻然。
身後響起了劈竹子的清脆聲響，她沒有關門，走到窗戶邊偷偷往外看。
阿坤面對着她的方向，停下來，衝她揮了揮手。
——他時刻注意着她的動靜。
吳真真撇了撇嘴。
這男人眼神也太好了，大晚上隔這麼遠還能瞧見她。
她只得躺回牀上，聽着外面的動靜，眼前漸漸浮現出數個月前，在三叔樓下的那一幕。
當時的驚鴻一瞥，如今卻彷彿前塵舊夢。
她忽然發覺，他的面目竟然有些模糊了……
她嘗試着回憶起來，對方卻突然變成了阿坤的樣子。
吳真真猛然一驚！
爲什麼阿坤的臉在那個人身上……
——看起來一點也不違和？？？
完了！一定是她的記憶出現錯亂了！
少女“啪啪啪”拍了幾下自己臉，彷彿這樣，自己的腦子就能重啓。
但兩個人的身影卻越來越像，越發重疊在一起……
那一夜的夢境是混亂不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