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兒或許用在旁的人身上還算不得什麼,但要將之放在戴權的身上,就是一道迫在眉睫的催命符了。
現下里的皇帝的確在沉思不假,現下里的皇帝也的確沉思得就如同一尊泥雕木塑還容不得旁人有半分打攪亦不假。……卻是誰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會在什麼時候‘回神’,會變回那個能開口能動作能隨時隨地將身便伺候的下人拖下去的君主!等到那時候,又能有誰能預知到皇帝‘動手’的理由會是什麼呢?是茶水涼了?是抱枕不軟了?還是皇帝就單純的覺得某人的長相礙眼了?
……沒人知曉。
卻是俱都知道皇帝回神後的心情必定——大概率的必定——不會好,故對着他們找茬的可能也幾乎是呈現直線型的飆升——
尤以戴權可能會面對的危險爲最!
他是整個御書房裏……不,直說就是皇帝身邊所有下人的首領罷,故,也無論這些個‘手下人’有什麼過錯,都是能以各種理由再倒推回他身上的!哪怕僅是個全無‘說服力’的管教不力之罪名。
再有,因着戴權是皇帝最爲倚仗的那個下人,素日裏端茶更衣俱是離不得的,在這危險的時刻,他也就只能‘當仁不讓’的成爲了最直面皇帝的那一位。
換茶,必須的。
也是最迫在眉睫的——
冬日苦寒,哪怕御書房內燒了熔融熔火牆,又擺放了不下一掌之數的炭盆,但那盞擱在皇帝面前的供其啜飲的茶水,也依舊需要時時更換。
才能保持最適宜的入口溫度。
……這就很要命了。
皇帝在沉思。
且也任誰都能看得出,皇帝是在心情極端不好的情況下沉思,故而又有誰會不怕死的去打斷皇帝的思索?
哪怕這一打斷並非出於這人自身的主觀意願,而僅僅是因着他動作間的響動……或僅僅是落下某一片陰影落入皇帝的視線,卻是又有誰知曉皇帝已經臨近爆發的情緒又會在那一處便就‘忍不住’了呢?
故而,也哪怕得皇帝看重如戴權者,這時候都只會越發的屏息斂聲,恨不得自己就直接是一束光一道影:還有什麼,是比光和影更‘自然’也更無聲無息的呢?
可惜戴權不是。
也因着這一‘不是’而到底驚動了沉思中的皇帝:他也僅略略一轉眼眸,便看到了那弓着身子正準備後退的戴權。
“你……”
或許是思慮過重,分明也不算太久的沉默,竟已叫皇帝的音色染上了一絲久不開口的喑啞——
就如同他正摁捺着脾氣,還時刻準備拿人發作那般。
也頓叫那尚未來得及退回‘安全點’的戴權麻溜的就着躬身的姿勢直接再膝蓋一彎,利利落落又結結實實的直接跪到了地上:“奴婢有罪。”
皇帝:“??”
你有罪?什麼罪?朕怎麼——
不,戴權還真有罪!
雖說起來的,皇帝也是真沒打算拿戴權問罪的……至少在這之前吧:他不過就是遽然間被人從沉思中驚醒且尚未來得及思考出一個結果,再加回神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又是素來得自己信重的戴權,於是下意識地想要從他那裏得到些‘建議’而已……
卻又哪裏想得到戴權下跪請罪的一套動作完成的這麼順溜、這麼突然,這麼的‘引人注意’,也免不得吸引皇帝全忘記了自己方纔究竟想要問些什麼了呢?
……
這,也大概是自作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最好解釋了吧?
可惜戴權不知道皇帝的心裏又是如何‘峯迴路轉’的,也就能坦然的用一種‘果然如此’的心情,聽着皇帝在短暫停頓之後怒氣衝衝地質問自己:“有罪?不知你又何罪之有啊?”
必須要說,這般的提問八成都會出現在找茬之際,也哪怕將之脫口而出的那個人是皇帝呢,都沒有例外。
卻好在戴權在應付皇帝的各種不安生方面可謂是輕車熟路得心應手了——也哪怕這意次的倒黴是他自己迎頭撞上去的:“奴婢錯在伺候陛下久矣,卻是至今動輒舉止無措。”
這錯認得極爲誠懇,如果不計較罪名……可大可小端看皇帝又想如何處置的話。
偏,今兒的皇帝卻是出人意料的不計同戴權之間的多年輕易定要計較這一小錯處了:“既伺候朕已久,想你也當知曉此錯又該如何罰?且自去領吧!”
戴權:“……”
他也終於體會到何謂自討苦喫的痛苦了:他之所以會用一……‘開放式’的過錯向皇帝請罪,不過就是爲方便皇帝選擇一最爲輕飄的方式處置他罷了,卻是誰又能想到皇帝竟然會回以同樣‘開放式’的處置方式呢?
——命苦啊!
更苦在兩兩相‘追’以至這時了,他也全失去了所有能再向皇帝求饒的機會:不管皇帝心下里又是如何想的吧,單從面兒上看,皇帝可是有將處置的‘權力’再交回到戴權自己手上的,故而若他將會面對的是重罰,也必定是因着他有‘認識到’自己犯下的是大錯重罪——
又哪有臉再向皇帝求饒呢?
……還不如就領了罰,且還要超量的罰自己,也好通過這次的‘受罪’叫皇帝記住他的‘忠心’。
畢竟,戴權又到底‘犯下了什麼事兒’,皇帝心中應該是有一把秤的,既現下里戴權願意拿了自己的身體和命做賭注給皇帝‘舒氣’,便皇帝現下里不說,待得回頭也該記得他的忠心纔是!
想到這裏,便戴權自己也失去了求饒的……信心了。就不言不語的再叩了個頭,徑直起身便要出殿領罰了:一般而言,都沒得下人就在主子面前受罰的理兒,畢竟那場面不好看不說,要遇到受不住的時候,哭喊哀嚎的聲音也是會嚇到人的啊?
除非這位主子有甚‘特殊愛好’了。
但想來皇帝——還是現下里的皇帝該是沒有這方面的興致的。
……便按常規行事罷。
一步,兩步。
戴權的步伐是無聲的,偏偏他又於無聲中生生走出了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架勢來,叫所有瞧着他‘一去不復返’背影的宮女太監們都油然生出了一股子悲涼之意:
大家都知道戴權是真的做沒錯什麼的,便有錯,也不過‘錯’在他不該伺候皇帝。
只,也正如這錯處實是不可言那般,再是同悲苦於戴權的無端受過,也沒人會開口——並因開口而與戴權同受處置的。
人嘛,都是以自己爲重的。
……三步、四步。
戴權的腳步或許有些遲緩,卻是全無停頓,御書房面積再是不小,由皇帝所在的軟塌旁走到門口,他也不過就花費了……十幾個眨眼的功夫罷了。
眼見,那板子——是的,戴權已經打定主意至少要在自己身上敲上不下兩位數的板子了——已是無可避免了,皇帝卻又出人意料的出聲阻攔住他:“且住。”
戴權:“……”
他的身子也順應這聲音就是一怔,偏腳步還因着慣性的緣故而不由又往前促了一促,才愁苦着一張臉轉回身子再面對皇帝:“陛下……”
皇帝:“……”
他也就被戴權面上滿是哀怨的愁苦給嚇得噎了一噎,才能重整了語調:“你要去哪裏?”
戴權眼角一挑——只好在此時殿內燈火搖曳,這作態倒是不甚分明:“奴婢自去領罰,不敢污了陛下的眼睛。”
皇帝:“……”
他就又不說話了。
只,此處也必須要指出的是,雖說此刻的皇帝並沒有再出聲阻攔戴權吧,卻也沒有就揚聲放戴權自再去領罰,故,也哪怕瞭解皇帝如戴權者,在這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之時也不免有些進退無措的茫然——
也當然了,更關注的也還在於不知自己又是否需要硬剛着把板子挨完了。
——沒人會真樂意於捱打……不過是因着皇帝不開口,倒叫戴權在生出了希望之後又遲遲安不得心罷了。
便,也就罷了吧?
卻就在戴權咬牙準備再往外邁步的時候,皇帝終於、再一次的捏着腔調開口了——
還真是捏出來的‘腔調’:哪怕皇帝素來都慣用高高在上的嗓音向着所有人發號施令呢。也沒得那一刻能如現在這般更叫戴權心生反感。……大抵也是因之前沒得那一刻如現在這般,被放置在皇帝的‘屠刀’下的人竟是戴權自己吧?
“朕竟不知,你又有甚需要出去領罰的了?”皇帝一面說,一面還不忘輕撇一眼戴權:“你也太小心了些,便有些什麼對朕不敬的地兒,也只需小懲大誡長些記性便是了。”
戴權:“……”
他當即就對着皇帝跪下叩頭,語氣也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了感激涕零的哽咽:“奴婢謝陛下寬宏。”
再是毫不遲疑的就左右開弓,對着自己的臉頰就是倆個諾大的耳刮子。
聲音清脆,也光聽着就叫人剋制不住的頭皮一緊。
可皇帝卻是十分滿意,甚至於就着這聲兒啜了口茶水,才道:“你呀你呀!都跟在朕身邊多少年了?何必如此?”
戴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