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小廝收到了自家大人親筆的一封“今夜不回家,不必守門”的手書。貼身侍衛徹夜不眠,把某位訪客留下的,散發着滷雞爪味的紙條捏成了粉末。
沈府主院正房內的燈火亮了又熄,熄了又亮,整整兩日夜沒有人出來,飯菜只送到門口,連窗棱縫兒裏都透出了酒香。
一歲零十個月的阿騖小朋友,在婢女姐姐的溫柔陪護下,有喫有玩,樂不思蜀,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親爹已經把他棄置了兩天。
臘月二十八上午,蘇晏打開房門,剛擡腳就踢在門檻上,險些跌個倒栽蔥。幸好身後的沈柒眼疾手快,一把撈起來。
蘇晏埋怨:“都是你,這下我越補越虛了。”
沈柒輕笑着蹭了蹭他的後腦勺,“沒事,慢慢再補。”
“手撒開,撒開!來來往往都是人,瘋了你。”
“能在我府上留下的人,首要就是口風緊,保證一個字也漏不出去。”
蘇御史要臉,某些時候臉甚至比菊花重要,聞言心放下大半,推開沈柒,慢吞吞往外走。
沈同知還想纏他,“再兩天就除夕了,不如留下過年,初二再回孃家。”
蘇晏刻意沉着臉,眉梢眼角慵懶又饜足的春意,卻似三月柳絮悄無聲息地飄飛。他薄斥道:“什麼娘不孃家,扯淡!我當然要回去,誰過年在兄弟家過。”
一下牀,他嘴又硬.了,把沈柒氣得牙根癢癢,恨不得拿綢帶給捆在牀上,這輩子都別想出房門半步。
這個陰暗的念頭一閃而過,腦海中隨即又跳出了高朔的話。
高朔來向他彙報陝西這半年的經歷時,勸解道:“酒也一起喝得,覺也一起睡得,如此看來,‘兄弟’和‘娘子’又有何區別呢?蘇大人想留着這塊遮羞布,就讓他留唄。”
沈柒深吸口氣,覺得心裏好過了些,於是也不再強留,另做打算。
蘇晏嘀咕道:“就剩兩天了,我要送人的拜年禮還沒買齊,得趕緊回家開清單……不對,我得先把阿騖送回去,家裏哪有婢女照顧他呢。”
“到底誰家的娃,我幫你送?”沈柒說。
蘇晏連連搖頭,急中生智,忽然想起個極合適的人選。他一拍大腿:“我怎麼把應虛先生忘了?”
大腿上有好幾道牙印,這一下拍疼了,他氣得在沈柒的小腿上踢了一腳,抱起阿騖就往門外走。沈柒命人備好馬車,想親自送他,也被直接拒絕了。
蘇晏在路過的集市上買了不少年貨,同拎着去陳實毓的醫廬。
陳實毓懸壺濟世,快過年了還開着醫廬接待病人,見蘇晏進來,微愣後起身迎接:“蘇大人從陝西回來了?一路都平安順遂罷。”
蘇晏笑着把年貨放在桌上:“前幾日回來,放心,不是來看病的,是來看應虛先生的。”
陳實毓捋須而笑:“蘇大人仁厚,老朽愧不敢當,回頭就把年禮送去貴府。”
說話間又覺得他懷中娃娃眼熟,定睛一看,“這不是豫王世子?”
蘇晏順勢把阿騖放在地上,任他爬條凳玩兒,對陳實毓拱手:“這事兒還得辛苦應虛先生,把孩子送回去。”
“蘇大人不是與豫王殿下有舊,這是何意?”
陳實毓答應了,並說願意賣自己這張老臉,幫他在豫王面前儘量化解。
蘇晏連連說不用,只要把世子送回豫王手上就行。
陳實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當即關了醫廬,帶着阿騖坐車來到豫王府,通報後進了門。
奶媽們聽說世子回來,一涌而上抱起阿騖,又是親又是哭,心疼他在外面受了委屈,甚至還有人小聲罵了聲:“這爹是怎麼當的!”
長史崔醍匆匆迎上來,拱手:“應虛先生真是及時雨啊!在下正想命人去請先生吶。”
陳實毓怔道:“怎麼了崔長史,可是你家王爺出了什麼事?”
崔醍說:“王爺這幾日抱恙在身,夜裏睡不好,噩夢不斷,性情也變得暴躁許多。府內的醫官開了寧神敗火的藥,不見效果,還望應虛先生前去看一看。”
陳實毓爲難道:“老朽是外科大夫,不是內科,怕不對症……先看看什麼情況吧,不行再找其他大夫。”
崔醍大喜,領着他前往後殿。
豫王坐在圓桌旁,抱着頭,雙肘撐在桌沿,一動不動。聽見通報方纔擡頭,疲憊地看了陳實毓一眼,道:“毓翁來了。”
“四殿下。”陳實毓上前,在旁邊的圓凳坐下,觀顏察色。見豫王精神有些萎靡,印堂無光,眼眶底下透着烏青,眼白布滿血絲,像是邪火犯心的失寐之證。又切了脈搏,躁亂不安。
“殿下哪裏感覺不適?”
“……胸悶欲嘔、頭昏耳鳴、焦躁難寧,心裏總憋着一股火氣,恨不得暴起發難。有時分不清醒耶非耶,猶如莊周夢蝶。”
“長史說殿下噩夢不斷,夢見什麼了?”
“毓翁難道不知?”豫王用一雙困獸般的眼睛看他,於重重束縛的絕望下閃着狂暴而鋒銳的兇光:“此心不改,此志難奪,遇風爲虎,乘雲化龍——這不正是你親口勸本王的麼!”
陳實毓吸了口涼氣,似乎發現了癥結所在。
如果說豫王面上表現出的是一片泥濘沼澤,內心是一條沉鬱而奔流的大江,如今這條江已泥沙渾濁、水位暴漲,滾滾洪峯即將沖垮理智的堤岸。
若無連日暴雨,江水不會忽然變成這樣。
但他望聞問切後,尚未找到這異常狀態的激發點。
陳實毓皺眉捋須思索良久,最後才道:“老朽先爲殿下施針,降一降犯心邪火,再開些助眠藥物。但這些都只能治標不能治本。除了己身,殿下可有感覺到外界有任何異常?譬如聽見什麼、看見什麼,受了什麼刺激。”
“笛聲……”豫王按捺着胸口竄動的惡氣,閉上雙眼,“彷彿在夢境裏,又彷彿在現實中;近在耳畔,又遠在天際。醒後再去傾聽,杳然無蹤。”
“幻聽?什麼樣的笛聲?”
“詭異尖銳的顫音,令人心神也跟着震顫。”
陳實毓頷首:“老朽回去琢磨琢磨,查找醫書,看有沒有相關的記載。這下先給殿下用針。對了,殿下要不要暫時去別院安頓幾日?換個環境,或許心境也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