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115 第113章 你給我滾出來
    那五具屍體就擺放在離帳篷不遠處的土坑裏,用粗布蓋着,由兩名瓦剌人看守。

    方臉帶着蘇晏過去,掀開粗布給他瞧。

    新死兩個多時辰,屍體開始出現屍斑和屍僵,因秋夜氣溫不高,還沒什麼臭味。蘇晏領着錦衣衛逐具翻看了一遍,的確是中原人的長相,穿着平民布衣,身上有打鬥痕跡,致死傷口與阿勒坦的彎刀也吻合。

    蘇晏仔細端詳其中一具屍體的臉,試圖從記憶中挖掘出眼熟的長相。可惜,就算霍惇和阿勒坦單挑時自己在現場,也實在記不清下場攪局的那親兵長啥樣。

    要是阿追在就好了,他感知覺驚人,記性又好,想必能過目不忘。而且他恐怕也是除了阿勒坦和兇手以外,唯一一個見過尾隨者衣着與面目的人。

    ……叫你別幹那事兒你不聽,叫你走你就這麼聽話?還說什麼“就算被趕走,也會日夜伏匿在附近”,人呢?

    蘇晏心下有些惱悻,忍不住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依稀感到正被一雙眼睛窺視,如芒在背,他猛地回頭,沒見到任何人影,只一片深沉夜色,草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天際一輪滿月,皎潔而寂寥地照着大地。

    阿追,你給我滾出來!衝到喉嚨口的話,被蘇晏用力嚥了回去。

    被日了,罵完趕完,又要叫人回來,他抹不下這個臉,只能暗自咬牙:好啊,繼續藏着吧,有本事一輩子別露面!

    蘇晏抓住高朔伸過來的胳膊,借力爬出土坑,遠遠見一隊人馬舉着火把飆馳而來,倏而近至眼前。

    褚淵下馬行禮道:“蘇大人,霍參軍來了,還有嚴寺卿。”

    今日中秋佳節,軍營裏行酒肉犒賞。嚴城雪被霍惇拉着喫團圓飯,多喝了幾杯酒,醉意上頭便在廂房歇下。半夜聽見庭中喧譁,他起身出來看情況,得知阿勒坦中毒,瓦剌人指認兇手是霍惇的親兵,給告到了蘇晏那裏。

    蘇晏派錦衣衛統領褚淵來查人頭,偏偏霍惇帳下還真丟了五個兵,正打算帶隊去追捕。

    霍惇面對褚淵的質問,一副震驚模樣,矢口否認這事與自己有關,嚴城雪便乾脆與他一同來認屍。

    蘇晏朝兩人淡淡地點了個頭:“霍參軍,嚴寺卿。”

    霍惇顧不上與他寒暄,跳下土坑仔細翻看完,皺眉道:“此五人的確是我帳下親兵,卻不知爲何死在這裏。”

    “是你下的令!你,還有他——”方臉緊握刀柄,指向嚴城雪,“因爲買馬的事,害我們。沒害成又想報復,派人暗殺阿勒坦!”

    圍觀的瓦剌漢子們用生硬蹩腳的漢話,憤怒地叫嚷起來:

    “對,就是他們!”

    “打不過就下毒,小人!”

    嚴城雪臉色蒼白倨傲,被指控時露出了譏諷又輕蔑的神情,“你們這是血口噴人。五具逃兵屍體而已,有什麼證據證明他們受了霍參軍和本官的指使?又有什麼證據證明那個阿勒坦是遇刺中毒而不是自己生病?本官還說,是你們這些北蠻子襲殺邊軍,又栽贓嫁禍我們,意圖挑起兩國紛爭!”

    這下可把瓦剌人氣得不輕,紛紛拔刀,嗷嗷叫着就要衝過去砍他。

    方臉倒還有幾分理智,攔住了同伴,說道:“在你們地界出的事,現場這幾個屍體,也是你們的人。說沒關係,誰信?你們以爲幾個賣馬的,草籽一樣輕飄飄,就可以隨便踩?告訴你們,阿勒坦是我們衛拉特的大王子,他的父親,是神樹上棲息的雄鷹——孛兒汗王虎闊力。可汗如果知道,大王子被你們所害,定會發天雷怒火,到時候才真的是兩國……國……”

    他發不出“紛爭”的音,於是換了個詞:“打仗!”

    嚴城雪變色道:“瓦剌大王子?虎闊力的長子分明是叫昆勒,你們用了化名?可我聽說,瓦剌人從不用化名。”

    方臉不屑地說:“我們衛拉特人的名字,被祖先魂靈祝福,走到哪裏都不會改。‘昆勒’只是寫在公文裏,給你們大銘人看的,阿勒坦就是阿勒坦,是神樹之子,天賜的黃金!”

    蘇晏也露出了詫異的眼神。“虎闊力”與“昆勒”這兩個名字他並不陌生,初次聽聞還是從景隆帝口中。

    虎闊力是瓦剌部落的現任首領,就是他的祖父殺死了兵敗逃亡的前北成主,謀奪了汗位,自稱“孛兒汗王”,意思是“神王”。

    後來韃靼爲了奪回汗位,與瓦剌、往流、窩葉等部數十年爭鬥不休,勢力逐漸龐大。虎闊力繼承的“孛兒汗”稱號,也因此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出於對韃靼的忌憚與仇恨,對統一北漠的渴求,虎闊力考慮與大銘結盟。

    正巧景隆帝因爲蘇晏的獻計,也準備在北漠諸多部落中選擇一個合適的扶植,讓它擁有能牽制與消耗韃靼軍隊的實力。

    兩邊一拍即合。虎闊力爲了結盟的穩固,爲長子昆勒求尚一位大銘公主,可惜景隆帝嚴守祖訓,絕不和親,兩邊的談判也因此耽擱了數月。

    誰料,兩國交通的正式文書上的“昆勒王子”,竟然就是阿勒坦。而且“阿勒坦”纔是真名,“昆勒”反而是個……官方稱號?

    蘇晏覺得命運有時真是個玄妙說不清的東西,能將原本遠隔萬里、毫無瓜葛的兩個人,不動聲色地牽連到一起。他在心裏默默感慨了兩句,對方臉說:“把那布包給我。”

    方臉知道他索要從阿勒坦身上拔下的暗器,猶豫不決。

    蘇晏對他說:“放心,我會主持公道。畢竟事關重大,無論是你們的指控,還是他二人的自澄,都需要確鑿的證據支持。這是重要物證,我不會故意損壞或弄丟。”

    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可以立誓,祖先爲證。”

    瓦剌人看重誓言,尤其是祖先見證的誓言。方臉從懷中掏出布包遞過去,“阿勒坦曾經說過,如果不涉及兩國利……利……最重要的好處,你是可以信賴的朋友。現在這個情況,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你不要讓他失望。”

    蘇晏頷首,接過布包,在霍惇和嚴城雪面前緩緩打開,同時緊盯着兩人表情與眼神的變化,不漏過一絲一毫。

    他已然摸清這兩人的路數:嚴城雪是個種族主義者,陰毒有心機,但傲慢暴躁,做不到把情緒藏得天衣無縫;霍惇做事沒有原則和底線,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對好友嚴城雪的要求總是難以拒絕,但身上仍有屬於軍隊的耿直做派,即使作僞也會露出馬腳。

    隨着布料被掀開,霍惇看清裏面是一枚漆黑的玄鐵飛針,瞳孔猛一縮,面露驚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