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大明元輔 >第143章 新鄭新政(下)
    戶部小議事堂裏的會議並不對外公開,甚至連尋常時充作“書記員”的司務(從九品)都未曾被允許參加,完全是一次閉門會議。換句話說,除非今日與會的三位戶部堂上官自身出現泄密,否則外界不可能得知會議內容。

    如此的保密程度,讓許多早已計劃好要“輾轉打探”高務實動向的人頗爲失望。不過幸好,來探知消息的人不止一家兩家,既然現在大家都是敗興而歸,比較而言倒也就沒有那麼失望了。

    然而,對於高務實動向的不確定,到底還是讓很多人趕到不安,京師官場的氣氛在隱隱約約之間總讓人有些壓抑。

    內閣首輔申時行今日就有些心緒不寧,他雖然儘量維持自己的宰相氣度,使自己與平時看來並無二致。可是,內閣值房之中依舊格外安靜,別說尋常佐吏了,即便是觀政進士們也都輕手輕腳,一個個小心翼翼的,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驚動了看似正常,其實明顯正在走神的元輔老大人。

    “伯修,王太倉還需多久抵京?”坐在太師椅上假裝認真看了一會兒奏疏的申時行忽然忍不住朝他值房中一位觀政進士問道。

    被稱爲伯修的觀政進士頗爲年輕,看起來比高務實也只是略大兩三歲的模樣,肯定不及三旬,眉宇間清高自詡,不肯讓人。

    他與其他觀政進士不同,並無多少畏首畏尾之意,聞得申時行所問,平靜地回答道:“元輔昨日便曾問過學生,學生對‘尚需十餘日’,如此僅過一日而元輔再問,學生也只好說‘尚需十餘日’。”

    申時行聽得直皺眉頭,不過他知道面前這位“伯修”在士林之中頗有些名聲,中試又早,年輕意氣在所難免。看在是南榜晚輩的份上,申時行平時也懶得計較他話語中的偶爾的衝撞。

    “呵呵,是本閣部着相了,多謝伯修提醒。”申時行到底是宰輔重臣,並不打算再說什麼。

    然而“伯修”卻似乎言猶未盡,聞言繼續道:“此處到底是天子腳下,高司徒兵鋒雖盛,元輔也不必如此失魂落魄。”

    申時行習慣性掛在臉上的笑容也不由一僵,忍不住皺眉道:“伯修此言何意,本閣部如何失魂落魄了?”

    那伯修笑了笑,伸手一指申時行桌案上的奏疏,道:“元輔,您倒持奏疏看了好一會兒,不知這其中有何深意?倘若沒有,這不是失魂落魄又是什麼?”

    申時行猛低頭,才發現自己桌案上的奏疏居然是倒置的,不由得老臉一紅,暗罵自己這次真是失了城府,居然鬧出這樣的笑話來。但很快,他又對面前這位名喚伯修的觀政進士極爲不滿——似你這般口無遮攔,做得甚官,我看你不該字伯修,該字德祖!

    德祖者,楊修之字也。

    不過,申時行雖然惱怒,畢竟是內閣首輔,又是士林前輩,不便當場勃然作色,只是拿出尋常的模樣,自嘲一笑,嘆道:“伯修好眼力,本閣部憂心過甚,以至於此。”

    那伯修倒是個直腸子,見申時行不惱,反而看來願意爲其參詳的模樣,問道:“若元輔不棄,學生願聽聽元輔之所憂。”

    申時行心中更爲不喜,暗道:此子狂悖無狀,若已成秉性,恐將來仕途無望,只合做個魏晉隱士。

    有了這種看法,申時行對他的拉攏之心幾乎盡去,淡淡地道:“倒也無甚大事。”

    “哈哈哈哈!”伯修大笑,道:“無甚大事,元輔竟至於倒持疏文,若是傳將出去,只恐天下人取笑也。”

    申時行便是脾氣再好,此刻也忍不得了,收起了最後一絲笑容,語氣僵硬地道:“昔日李石麓自認老嫗,天下人未嘗笑也,本閣部憂心朝政,天下人獨笑我耶?”

    李石麓就是前首輔李春芳,“自認老嫗”這件事本是因海瑞而起。當時海瑞在應天搞徐階,搞得幾乎收不了場,於是高拱拍板,將海瑞調任南京。

    這事原本是張居正收了老師的銀子,在高拱面前求情之後,高拱考慮到“做官是爲了做事”的原則,認爲既然徐階服軟,那麼自己推行的主張就應該沒有大的阻礙了,於是才同意下來的。

    結果這事其他的方面都沒問題,惟獨對於海瑞這個人有點欠思量——海瑞上疏罵人了。

    這道疏文罵得比“蓋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還狠,因爲他疏文中罵道:“舉朝之士,皆婦人也!”

    這就牛逼了,滿朝上下袞袞諸公,被他海剛峯一句話全給打成了婦人。

    高拱當時在內閣爲次輔,看了這奏疏臉都氣黑了,其餘閣老們也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只不過高拱脾氣雖然不好,到底還是堅持“原則”的,這個原則就是——這種情況下還是要讓首輔先表態。

    結果李春芳笑了笑,自嘲一笑,道:“哈哈,既然說我們都是婦人,那我想必就是個老太婆吧。”

    這話比海瑞還“牛逼”,他堂堂首輔,居然就這麼認了。

    當時高拱等人雖然錯愕,但既然首輔都沒有追究,他們自然也就只好跟着忍了。

    這件事當時其實是有人嘲笑的,因爲從嚴嵩之後再到徐階,內閣的閣權都堪稱極重,完全碾壓六部,李春芳以內閣首輔之尊如此“自黑”,自然被人譏諷爲毫無威勢。

    不過這事反轉得還挺快,等到李春芳請辭回鄉之後,很多人對於高拱的強勢頗不習慣,尤其是高拱的考課法(在原歷史先於張居正考成法提出並執行)簡直成了許多官員的緊箍咒。

    一時之間,許多人開始懷念老好人首輔李春芳,連帶着這件事也被說成是李春芳“宰相肚裏能撐船”的雅量。申時行此時拿李春芳舉例,便是類比李春芳,言下之意就是說自己不是那種擅權之人。

    伯修有沒有聽懂申時行的言下之意不好說,反正伯修回答道:“李文定(注:李春芳死於萬曆十二年,諡文定。)忠謹平恕、寅恭匪懈,當得起‘太平宰相’之稱。然則高文正銳志匡時,當畿庭之再入,肩大任而不撓,不僅取代李文定而宰執天下,且得以文正極諡之終。元輔何以自比李文定而非高文正耶?”

    申時行微微眯起眼睛,不鹹不淡地道:“看來伯修這進士中得早了些,若是晚幾年,待高求真入了閣,你去他那兒觀政,想必才得合意。”80

    誰料那伯修卻也大搖其頭:“高求真銅臭滿身,不類文正,吾不屑矣。”

    申時行頗爲意外,暗道:那你可真是有本事,既惡了我,還敢惡了高務實,這朝堂怕是不想呆了?

    伯修見申時行不說話,倒也不客氣,自顧自道:“高求真以六首狀元聞名天下,孰料此後卻並無佳作傳世,整日不是操持賤業,便是縱兵殺戮,豈堪爲文林表率?且以學生觀之,此人匠心過重,心計更深。爲獨得聖眷,不惜蠱惑陛下濫用民力、巧取民財,行那好大喜功之舉,實非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