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來 >第四百八十四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貴爲大驪太后的婦人,似乎總算記起身邊的兒子宋和,大驪新帝,笑道:“陳公子,這是我兒宋和,你們應該還是頭一回見面,希望以後可以時常打交道。陳公子是身負我大驪武運的天之驕子,而我們大驪以武立國,無論是我家叔叔,還是宋和,都會,也應當禮遇陳公子。”

    年輕皇帝身體前傾幾分,微笑道:“見過陳先生。”

    沒有絲毫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這趟登船,是微服私訪,是結交所謂的山野高人,世俗禮數,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夠在大驪文武當中贏得口碑,朝野風評極好,除了大驪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確實做得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一定會去京城看看。”

    婦人笑道:“朝廷打算將龍泉由郡升州,吳鳶順勢升遷爲刺史,留下來的那個郡守位置,不知陳公子心中有無合適人選?”

    陳平安微笑道:“難道不是從袁縣令和曹督造兩人當中揀選一人?袁縣令勤政,賞罰分明,將一縣轄境治理得路不拾遺,曹督造親民,抓大放小,龍窯事務外鬆內緊,毫無紕漏,兩位都是好官,誰升遷,我們這些龍泉郡的老百姓,都高興。”

    新帝宋和不露聲色瞥了眼陳平安。

    是真傻還是裝傻?

    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在廟堂都鬥不夠,還要在沙場鬥,針鋒相對了多少代人?給了任何一方,就等於冷落了另外一方,一郡太守的官身,其實不大,落了某位上柱國的面子,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萬步說,哪怕袁曹家主心無偏私,光風霽月,朝廷怎麼說就怎麼受着,各自下邊的嫡系和門生們,會怎麼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這是火上澆油,引火燒身?

    婦人神色自若,笑道:“興許是陳公子作爲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遊歷天下山河,故而與兩位當地父母官接觸不多,並無私交,所以不好多說什麼,不過還有一事,陳公子於情於理,應該都會有些想法,未來龍泉升州,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人選未定,當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沒有與陳公子打過招呼,就選了老督造官宋煜章,雖說合乎禮法,可說實話,其實仍是我們朝廷做得……人情味兒稍稍少了些,怎麼都該與陳公子商量之後,再做定奪的。所以此次三位城隍爺,陳公子無需有任何顧慮,我這個婦道人家,還有我兒宋和,與朝廷都相信陳公子的爲人和眼光,就當是請陳公子幫着大驪揀,選出一兩顆滄海遺珠了。”

    婦人繼續勸說道:“陳公子此次又要遠遊,可龍泉郡終究是家鄉,有一兩位信得過的自己人,好在平日裏照拂落魄山在內的山頭,陳公子出門在外,也好安心些。”

    陳平安搖搖頭,一臉遺憾道:“驪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爺土地公,以及其餘死而爲神的香火英靈,實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來,匆匆趕路,不然還真要私心一回,跟朝廷討要一位關係親近的城隍老爺坐鎮龍泉郡,我陳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沒讀過一天書,更不熟悉官場規矩,只是江湖晃盪久了,還是曉得‘縣官不如現管’的粗俗道理。”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話是不假,你陳平安確實就認識一個北嶽正神魏檗而已,都快要好到穿一條褲子了。

    婦人也是滿臉惋惜,“三位城隍爺的人選,禮部那邊爭吵得厲害,馬上就要敲定,其實如今工部就已經在商議大小三座城隍閣、廟的選址,陳公子錯過了這個機會,實在是有些可惜。畢竟這類歲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一旦紮根山水,不是那些常換凳子的衙門官員,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陳平安喟嘆道:“朝廷美意,我心領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希望將來還有類似的機會。”

    婦人姍姍起身,簡單一個動作,便有儀態萬千的風韻,“那我們就不叨擾陳公子的趕路和修行了。”

    陳平安跟着起身,“我如今既非劍修,也不是那遠遊境武夫,渡船之上,無法遠送,還望海涵。”

    婦人點點頭,示意無妨,轉頭對許弱嫣然而笑,“反正渡船暫時還未離開寶瓶洲版圖,想必我與和兒的歸程,十分安穩,許先生既然與陳公子相熟,不如留下來敘敘舊?”

    許弱搖頭笑道:“不用。”

    簡明扼要,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說。

    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彷彿“許先生”如此表態,纔是自然。

    最後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高達六樓的巨大渡船正在並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餘,仙氣瀰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豎立於手心,小如印章,然後緩緩藏入袖中。

    父母二人,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着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彷彿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賬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髮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卻可以在崔東山這邊,問得百無忌憚。

    只不過仔細算過之後,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並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在追求最大的利益,當年之死仇恩怨,形勢變化之後,在婦人眼中,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用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面對當場那場刺殺的態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