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來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酒力不支吾
    暖日融融,春光駘蕩,花信有期,梅李桃花次第開。

    在那書肆林立的京城琉璃廠,一個容貌俊俏的年輕人,腰懸一枚包漿亮如油光的紫葫蘆酒壺,坐在鋪子門口嗮太陽,喫着一碗來時路上購買的豌豆黃,一邊跟屋裏相熟的店鋪掌櫃砍價,說自己相中的那幾本書籍,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邊跟隔壁書肆支起個路邊攤子曬書的老闆娘眉來眼去,同時在這裏守株待兔,一舉三得。

    借了條板凳給那年輕酒鬼的鋪子掌櫃,坐在櫃檯後邊仔細擦拭着一件民仿官瓷器,擡起頭,看着門外那個側着臉與一旁鋪子眉目傳情的無賴傢伙,笑呵呵道:“曹侍郎,你要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摸她的手兒,再抱她幾下,我鋪子這幾本書,就全部打五折賣給你,如何?”

    年輕人捻起一塊豌豆黃丟入嘴裏,嬉皮笑臉道:“白天就算了,壞名聲,晚上行不行,聽牆角去?”

    門內門口兩個男人的說話嗓音都不小,顯然都沒有故意避開那個徐娘半老的婦人,婦人聞言從攤子上抓起一本書籍,笑罵一聲死樣,將書砸向那個成天沒個正行的俊俏男子,“一個沒卵一個沒膽,都只會嘴花花,有意思嗎?”

    那個曹侍郎,可不是什麼綽號,而是貨真價實的大驪官場一部侍郎,況且還是官管着官的吏部。

    年輕男子接住“暗器”,都不看書名,只是嗅了嗅,就將那本書輕輕拋回美婦的攤子,“內容沒葷味,文字都沒點顏色,不看不看,沒意思沒意思。”

    曹耕心視線偏移幾分,只見從遠處一處古董鋪子走出幾人,都是外鄉人,來自北俱蘆洲。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頭上戴了頂磨損頗多的老舊貂帽,穿着件棉襖,腳上踩着一雙麂皮靴,男人面相半點不苦,就是窮相。

    正是騾馬河柳氏劍修,柳勖。

    三郎廟袁宣,少年容貌,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

    這趟南下跨洲遊歷寶瓶洲,這個綽號“袁一尺”“袁漲水”的三郎廟繼承人,依舊是隻帶了兩名隨從,樊鈺,遠遊境武夫。這位女子武學宗師,曾經去過大驪陪都和大瀆戰場,捨生忘死,故而大驪禮部那邊有過一番詳細錄檔,樊鈺在大驪境內遊覽山水,各路山水神靈在得到通關文牒之後,樊鈺若是公開表明身份,必須以禮相待,若是她有意錦衣夜行,就不必打攪她的遊歷了。

    大驪高位神靈手上,都是有這麼一份“禮單”的,方便隨時查閱和待客。不管是外鄉的山上修士還是江湖武夫,只要曾在戰場以道義報之大驪,朝廷自當視爲國士,以禮待之。

    元嬰境老劍修,劉武定,不同於類似家生子身份的樊鈺,老人是三郎廟的頭等供奉,每年俸祿相當可觀了,錢不少拿,其實就是隻做一件事,給袁氏嫡系弟子護道,以前是袁一擲,如今不過是換成了袁宣。

    老劍修在年輕那會兒,曾是譜牒修士出身,後來就變成了一個孤魂野鬼的山澤野修,緣於劉武定當年剛剛躋身金丹境那會兒,出關沒幾天,就偷偷跑去拆別家的祖師堂了,到底是頭回做這種勾當,江湖經驗不夠豐富,一個不小心,沒有隱藏好身份,被對方看出劍法根腳了,這就闖了大禍,原本一個有望繼承掌門的祖師堂嫡傳,一個前途似錦的年輕天才,不得不被逐出山門,就此沉寂了。

    但是回頭再看兩百年前的那場問劍,老人從不後悔就是了。

    年輕氣盛又如何,老夫到底年輕過。

    曹耕心趕忙嚥下最後一口豌豆黃,甩了甩袖子,起身抖了抖袍子,笑着招手道:“柳劍仙,袁公子,劉劍仙,樊宗師。哈,柳劉同音,早知道就只喊一個了。”

    年輕侍郎用的是一口很地道的北俱蘆洲的雅言。

    柳勖皺眉問道:“你是?刑部供奉?要盤查勘驗我們的身份?”

    大驪王朝與外鄉修士打交道的山上人,一般都是在刑部那邊掛名的供奉,若是出動大驪隨軍修士,那就不是待客了。

    袁宣卻已認出對方的身份,笑道:“柳伯伯,不是刑部的,是他們大驪京城吏部的曹侍郎,在山上都很有名氣的一個人。”

    此人確實很有名氣,能夠讓大驪宋氏皇帝破例,允許曹耕心攜帶酒壺去衙門,但是規定一天只能喝一壺酒,當天不許添酒,若是夜宿禁中當值,還會贈送給曹侍郎一罈長春宮仙釀作爲報酬,美其名曰以酒釣魚,免得曹耕心找藉口請假不去點卯。官場傳言,回京當了侍郎的曹耕心,早早準備好了十幾種理由,用來推脫各類他覺得有他沒他反正都一樣的公務,每用過一遍就重頭再來一遍。

    北俱蘆洲北方,南北向的中條山依一條大河而行,山勢狹長,整條雄偉山脈,如一尊神靈於眉心處再豎張一目。

    騾馬河柳氏與三郎廟袁氏,就位於礦產極其豐富的山脈一東一西,如分別佔據聚寶盆與兵器庫。

    曹耕心朝那袁宣豎起大拇指,“少年郎好見識!”

    袁宣笑道:“曹侍郎,其實我年紀不小了。”

    曹耕心點頭道:“那我們一樣,臉嫩,比較佔便宜。”

    柳勖問道:“吏部的?找我們做什麼?”

    曹耕心笑道:“其實也不是找你們,是爲了跟着你們一起等個人。跟他當了很多年的鄰居,但是始終沒見過,思來想去,總覺得渾身不得勁兒。”

    袁宣問道:“難道是那位陳山主?”

    曹耕心微笑道:“袁公子真聰明,一猜就中。”

    袁宣心中腹誹,我們找誰,你就等誰,這有什麼難猜的。何況龍泉郡窯務督造署,與那座落魄山可不就是鄰居嘛。

    柳勖說道:“見他做什麼?”

    其實這個問題,有點不合時宜了。

    吏部曹耕心管不着柳勖來大驪做什麼,劍修柳勖當然也管不着曹耕心要見誰。

    但是由此可見,柳勖跟陳平安的關係,絕對不像他與袁宣所說的比較一般。

    不過曹耕心卻沒有任何惱火神色,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轉頭與那擺攤曬書的美婦笑問道:“南宮掌櫃,有句話怎麼說來着?”

    婦人笑言:“蘇子名篇之一有序,‘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曹耕心笑道:“還是需要自我介紹一番,我叫曹耕心,字書城。京城人氏,外放當過多年的窯務督造官,在驪珠洞天舊址,混得如魚得水,如今在吏部當差混口飯喫,比較鬱郁不得志,朝中若無貴人器重提攜,想要當天官,難,很難。”

    曹耕心轉過頭,笑道:“正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