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來 >第九百二十二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
    對方聽聞此言,顯然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時間無言以對。

    文聖都不敢說這種話,一個敢違逆至聖先師的瘋子!狗屁的讀書人,斯文掃地,你們這些劍修,萬年不改的臭脾氣……

    小陌會心一笑。

    沉默許久,估計是在竭力平穩道心,那個嗓音再次開口,終於有幾分示弱語氣,“我信得過禮聖,信不過你。”

    小陌眯起眼,沉聲道:“我翻過黃曆了,今天忌動土,入殮,作竈,栽種,安葬。宜出門,採伐,上樑,造屋,訂盟。”

    陳平安向前一步,輕拍小陌的胳膊,示意不着急遞劍,與小陌並肩而立後,雙手籠袖微笑道:“我也清楚前輩的處境,在這破敗山河應運而生,順勢而起的一切生靈,對前輩而言,不單單是手心手背都是肉那麼簡單,天地是逆旅,大道所在,萬物芻狗,從無忠臣亂賊、孝子孽子之別。”

    那個嗓音繼續說道:“準確說來,我是信不過行事只憑喜好、出劍百無忌諱的劍修。”

    片刻之後,又補了一句,“我甚至願意相信當年那個走入飛鷹堡的外鄉遊俠,也信不過來一個自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陳平安笑道:“前輩要是早點這般以誠待人,也不至於跟一位萬年故友鬧掰了。”

    “陳平安!你此刻殺心,比這個‘小陌’還要重。”

    “那晚輩收一收。”

    在陳平安和小陌眼前,出現了一條類似驛路的通道,兩側漆黑如夜幕,類似昔年劍氣長城的兩端,與某種太虛境界相互銜接。

    陳平安回頭看了一眼,白霧茫茫,已經失去了來時之路。

    小陌皺眉不已,陳平安微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就當是一場短暫遊歷。”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白駒過隙符,出自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別稱“月符”,此符在書上比較靠後。

    這張符籙懸停在肩膀一側。

    與此同時,在陳平安心湖天地中,則出現了一座用來精準計時的日晷,果然,內外兩座天地,光陰流逝的速度相差懸殊。

    瞥了眼白駒過隙符的燃燒速度,陳平安心裏大致有數了,在這座天地內,可能過了一年光陰,外界桐葉洲纔過去一天。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前輩如何待客殷勤,按照外邊天地的計時,至多十個時辰後,我必須見着前輩的真身,談妥一樁買賣。”

    路旁憑空出現兩頭驢子,大概是作爲代步之物,陳平安啞然失笑,倒是不擔心有什麼算計,直接翻身騎上驢子。

    青袍背劍,腰繫一枚硃紅酒葫蘆,輕輕一夾驢腹,蹄子陣陣,便開始晃晃悠悠向前。

    小陌抖了抖手腕,一把長劍散作劍光,收入袖中。小陌依舊是黃帽青鞋的裝束,手持綠竹杖,坐在驢子背上。

    天地間唯有黑白兩色,小陌環顧四周,就像一幅落筆潦草的水墨寫意畫。

    小陌問道:“公子,其餘那些劍光?”

    陳平安埋怨道:“哪有送出去的禮物又收回的道理。”

    小陌輕輕點頭,心中頗爲遺憾,早知道就多遞出兩三百劍了。

    此刻畫卷中是黃昏光景,兩人騎驢,很快就來到一處突兀出現的小山坡,來到山頂,遠眺而去,見道路狹窄處,路旁有類似驛館的簡陋建築,這支隊伍浩浩蕩蕩,蔓延在山路上,不下數千人之多,甚至其中還有帝王車輦,看那些文武百官的倉皇神色,是離京避難?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眼中就像是一幅京城百司奔赴行在圖,畫卷中唯有一人,宛如彩繪,那個中年容貌的男子,腰別一隻長竹筒,右手的食指中指,指肚有微微老繭,獨自離開擁擠不堪的道路後,嚼着餅,沿着一條溪澗往山野深處行走。

    陳平安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說先前的小天地,是一幅水墨畫,那麼等到自己看到這個男子,以那個男子作爲中心,或者說男子眼中所見,就會逐漸變化成一幅工筆畫,纖毫畢現,一花一木,溪澗游魚,都活靈活現,有了生氣,最終變成一幅栩栩如生的青綠山水畫,與人間“真相”無異。

    陳平安笑道:“我們跟上這個小老天爺。”

    暮色裏,男子在溪邊找到了一處村野屋舍,茅檐低矮,只有一位老嫗和婦人,孤苦相依,相對而坐,正在編織雞籠。

    老嫗請那男子吃了些飯食,爲了避嫌,男子晚上就睡在檐下,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就乾脆藉着月色,從懷中摸出一本棋譜,起身端坐,翻閱片刻,就開始閉目凝神,雙手捻棋子狀,紛紛落子,似乎在打譜。

    陳平安在茅屋遠處樹下,方纔藉機瞥了眼棋譜封面,竟是一本有據可查的著名棋譜,在浩然歷史上,名氣不小,只不過是在山下,對弈雙方,下出五局,有那“病中休看五局棋”的美譽。

    陳平安騎在驢背上,瞥了眼肩頭旁邊的那張白駒過隙符,光陰流逝速度並未改變。

    其實哪怕有修士御風,俯瞰當下的整個天地,好像就只有這一處景象,約莫是那位前輩憑此提醒自己,一關過去再有下一關的風景,等到所有關隘都過去了,雙方纔能相見?圖個什麼?是想着拖延時間,好與文廟那邊求助?不然要說邀請某人趕來此地助陣,阻攔自己和小陌,意義不大。

    小陌問道:“公子,需不需要我出劍一探究竟?”

    陳平安搖頭笑道:“耐着性子,靜觀其變。”

    小陌問道:“那人身份,是位棋待詔吧?”

    陳平安點頭道:“瞧着棋力不弱。”

    茅屋檐下的男人,這會兒不像是打譜,而是在自己與自己對弈,要說棋力有多高,好像也高不到哪裏去。

    要說天下圍棋的先手、定式,陳平安自認還是比較熟悉的,死記硬背即可,何況當年出身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除了魏海量,其餘三人,朱斂,盧白象和隋右邊,哪怕擱在浩然天下,都算高手。而且落魄山那邊,還有鄭大風與山君魏檗,都是精於此道的,況且當年避暑行宮裏邊,也是高手如雲,林君璧和玄蔘曹袞幾個,都是一等一的國手。

    如今以陳平安的圍棋造詣,與人下前三五十手,裝裝高手,還是沒問題的,再往後就要露餡了。

    所以在避暑行宮那會兒,教人下棋時,隱官大人喜歡自詡爲半個臭棋簍子。

    屋內沒有燈燭,各住一屋的老嫗和婦人開始下棋,並無棋盤棋子,雙方只是口述落子方位,長考極多,以至於下到了拂曉時分,天邊泛起魚肚白,雙方纔下了不到四十手。男人早就從長竹筒內取出棋子、棋紙,攤放在地,一邊豎耳聆聽屋內的對弈棋路,一邊在紙質棋盤上邊擺放棋子,等到老嫗說勝了九子,婦人認輸。男子這才壯起膽子,輕輕叩門,片刻後,老嫗和婦人走出屋子,男子虛心求教,老嫗去生火做飯,只是讓那位並無再醮的兒媳,爲他傳授棋藝,荊釵布裙的婦人,只教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說已經足夠讓他無敵於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