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劍來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
    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畫卷的時候,看到少年崔瀺仍然躺在地上裝死,冷哼道:“成何體統。”

    崔瀺直愣愣望向天幕,“活着沒半點盼頭,死了拉倒。”

    老秀才走過去就是一腳,“少在這裏裝可憐,就不想知道爲何小齊只是要你跌境,而沒有除之後快?”

    崔瀺眼神恍惚,喃喃道:“當初你被趕出文廟,齊靜春非但沒有被你牽連,反而繼續境界高漲,本就說明很多問題了,他齊靜春早就有資格自立門戶,跟你文聖一脈早已貌合神離,所以他自覺沒有資格殺我,希望將來由你來清理門戶。”

    老秀才怒其不爭,又是一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我數三聲,如果還不起來,你就這麼躺着等死算了,大道別再奢望,三!二!二,二……”

    崔瀺打定主意不起身。

    把老秀才給尷尬得一塌糊塗,只得轉身朝陳平安使眼色,幫忙解圍。

    陳平安點點頭,從李寶瓶手中接過槐木劍,大步前行,來到崔瀺身邊之後,面無表情地說了個“一”字後,對着白衣少年的脖子就是一劍刺下。

    勢大力沉,劍尖精準,可能陳平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畫卷內領略到心穩的意境之後,雙手終於跟得上陳平安的心思流轉,所以這一劍刺得毫無煙火氣,但反而越發凌厲狠辣,殺機重重。

    嚇得崔瀺連滾帶爬趕忙起身。

    陳平安收起劍,對老秀才點點頭,意思是說老先生你的燃眉之急已經擺平。

    老秀才嘆了口氣,望向陳平安和不遠處的白衣女子,“找個地方,說些事情。”

    老人轉頭對崔瀺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機,你再裝模作樣,乾脆讓陳平安一劍砍死算數。”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環顧四周,瞥了眼由那株雪白荷葉支撐起來的“小天幕”,手指掐訣,猶豫片刻,“找間屋子進去聊,陳平安,有沒有合適的地兒,能說話就行,有沒有凳子椅子無所謂。”

    陳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已經熄燈,可能是林守一在涼亭修行太久,筋疲力盡,已經休息了,只得放棄這間最大的屋子,對老人點頭道:“去我屋子那邊好了,只有一個叫李槐的孩子在睡覺,吵醒他問題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應該會有很多講究,我們就不要打攪了。”

    劍靈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們聊,我不愛聽那些。”

    最後,老秀才,陳平安,少年崔瀺,李寶瓶分別坐在四張凳子上,圍桌而坐,李槐躺在牀上沉沉熟睡,是個睡相不好的孩子,已經變成橫着睡覺了,腦袋垂在牀沿外,還能睡得很香,

    陳平安熟門熟路地幫他身體板正,把李槐的手腳都放入被褥,輕輕墊好左右和腳那邊的被角,好讓被褥裏頭的熱氣不易流失,最後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糉子似的。

    陳平安做完這些天經地義的事情,坐回凳子,李寶瓶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幫我墊被角啊?”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頭就睡,然後一睡過去,就能紋絲不動地一覺睡到天亮。”

    李寶瓶唉聲嘆氣,用拳頭擊打手心,遺憾道:“早知道從小就應該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騙我睡相好就能做美夢。”

    陳平安笑道:“以後回到家鄉,我要好好感謝你大哥。”

    一路行來,李寶瓶說起最多的家人,就是這個大哥,所以陳平安對這個喜歡躲在書齋裏讀書的讀書人,印象很好。

    老秀才望向小姑娘,笑問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祿街上的李希聖?”

    李寶瓶點點頭,疑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這個名字取的有點大啊。”

    崔瀺聽到這裏的時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有些擔憂,“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樂了,搖頭道:“取得大,只要壓得住,就是好。”

    李寶瓶是個最喜歡鑽牛角的小姑娘,“老先生,怎麼纔算壓得住呢?”

    崔瀺又翻白眼,完蛋嘍,這下子正中下懷,好爲人師的老頭子,肯定要開始傳道授業解惑了。

    果不其然,老人瞄了一下四周,沒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嘴喫食點心,有些遺憾,緩緩道:“本性純善,學問很大,道德很高,行萬里路,就都壓得住。”

    小姑娘先將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搖晃身體,踹掉小草鞋,盤腿坐在椅子上,雙臂環胸,愁眉苦臉道:“可我大哥沒老先生說的那麼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讓他改個名?”

    崔瀺不得不出聲提醒道:“老頭子,咱們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寶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個篆字呵了口氣。

    崔瀺趕緊閉嘴。

    哪怕老頭子修爲通天,可到底是喜歡講道理的,死皮賴臉那一套行得通。

    可陳平安和李寶瓶這兩個被齊靜春相中的傢伙,一個是根本沒讀過書的泥腿子,一個讀書讀歪了十萬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龍游淺灘被魚戲,對上這一大一小,崔瀺再英雄豪傑都沒用,除了捱打受辱不會有其它結果,越是硬骨頭越遭罪。

    老秀才變出一壺酒來,仰頭小抿了一口,瞥了眼小姑娘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傷感。

    崔瀺其實今晚奇怪頗多,老頭子以前雖然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古板迂腐的傢伙,坐在哪裏都像是端坐於神壇上的金身神像,尤其是在學問最受朝野推崇的那段歲月,老頭子每逢開課講授經義疑難,危坐下方、豎耳聆聽的“學生”,何止千人?帝王將相,山上神仙,君子賢人,浩浩蕩蕩,就連叛出師門的崔瀺都不會否認,那時候的老頭子,真是光彩奪目,如日月懸空,光輝不分晝夜,壓得整條星河失色。

    可如今竟然還會踹他兩腳,要說大道的時候,竟然還會喝酒?

    崔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心情沉重。

    說到底,崔瀺對身邊這個老頭子的心思,極其複雜,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懼又緬懷。他崔瀺這個昔年的文聖首徒,對於自家先生,何嘗沒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感情?

    牀鋪那邊,李槐說着夢話,“阿良阿良,我要喫肉!小氣鬼阿良,就給我喝一口小葫蘆裏的酒唄……”

    李寶瓶眼睛一亮,李槐這個糗事,能當好幾天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崔瀺聽到阿良這個稱呼,悄悄斜瞥了一眼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