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不語。
只是目光微眯。
似是半睡半醒。
然而其目光之利,卻如同猛虎。
一直靜靜的放在白淑的身上。
而這邊。
白淑依舊盤坐於席。
迎着范雎那銳利的目光,整個人卻依舊是不疾不徐。
哪裏還能見得三年前絲毫青澀之模樣?
及須臾。
白淑拱手:“敢問老師,我大秦舉國之力,可獨戰天下否?”
范雎搖頭:“前番大戰三載,我大秦民憊國疲。雖得三載生息。然較之國力,尚弗如他日。”
“武安君函谷一戰,盡沒六國五十萬兵,屠得六國有志之士、有能之將。”
“然六國據有四海,幅員遼闊,倍我大秦。函谷一戰後,奮起向上,變其法,勤農事,多修甲兵。帶甲之卒,仍逾百萬;有識之士,浩如煙海。若聚而攻我大秦,弗敵也。”
說着這話的時候。
范雎的目光是愈利。
而白淑卻依舊是從容不迫:“故此番,大秦霸之天下。非獨以刀兵之利,亦以間也。”
范雎緩緩點頭,臉上的表情卻不帶絲毫波瀾。
很明顯。
他的認知中。
以如今白淑的能力,能說出此言,自是再尋常不過了。
緩緩的擡起頭來。
便是朗聲笑道:“何以見之?”
白淑依舊是靜靜的擡起頭來。
面對范雎之詢問。
不過片刻思索。
便道:“前蘇秦,以合縱之計,而攻大秦;然我武信君以連橫之計破之,愈強大秦。及老師,以“得寸即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諫之,遠交而近攻,以此而掠得列國大片國土。”
“而今,函谷一戰,雖得大敗列國。然列國合縱而拒我之心愈盛。”
“故此此番,欲再破合縱之勢,白淑有一計。”
范雎挑了挑眉,眼皮微擡:“何計?”
白淑原本清澈如許的目光瞬間便已銳利:“此計名曰:驅虎吞狼。”
話音剛落。
范雎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精芒:“何爲虎,何爲狼?”
白淑輕輕的拱手:“趙國爲虎,魏、楚、齊等爲狼。”
范雎的身體,愈挺立了:“列國之中,韓、燕者,皆國弱而兵衰。獨以魏、齊、楚等,仍有帶甲之士,三十萬衆。”
“反觀趙國,武安君盡沒趙卒四十五萬於長平。昔日可獨抗大秦之趙國,雖得三載之生息,帶甲之士,不過二十萬餘。其東百里之地共十數城,爲齊所據;其南二百里共三十城,魏、楚兩國盡而吞之;便是其北地,故以燕之弱,尚垂涎欲滴。”
“今趙尚無獨抗魏、齊、楚其一,病虎也;其身難保,何以抗得魏、齊、楚之惡狼?”
事實上。
范雎的話,自然是有幾分道理的。
自長平一戰後。
趙國主力,盡爲秦軍所屠戮。
邯鄲一戰後,更是直接滅國。
自函谷關之戰後。
雖在趙臣李牧、樂乘、龐煖、司馬尚等人的支持下,得以復國。
原本可列國之爲,可獨抗大秦的強趙。
早已成爲了歷史。
三年生息,在近乎窮兵黷武一般的發展軍備之下。
趙國勉強恢復了些許國力。
然而。
趁着趙國疲憊之際。
魏、齊、燕等本就和趙國不睦之國。
自然是不能放過這個痛打落水狗的機會。
在此三年間。
大舉攻趙。
吞沒了趙國大片領土。
此刻的趙國,用屋漏偏逢連夜雨來形容,卻是再合適不過了。
雖有大將李牧、龐煖、樂乘等勉力支撐。
然而在四面受敵之下,已是搖搖欲墜。
在如此的情況下。
自身難保的趙國,又怎麼可能如同白淑所說的那般,幫助大秦暫時頂住來自列國的壓力呢?
聽得此言。
白淑沒有絲毫猶豫。
緩緩起身:“趙滅而復國,便如破後而立,破繭成蝶。”
“趙君臥薪嚐膽,勵精圖治,有如昔日之越王勾賤;趙臣兢兢業業;趙人萬衆一心。雖其兵弱,然其同心,其利斷金。”
“故病,若輔以良藥,大病初癒,便有如餓虎;雖狼衆,以虎病而欺之,可擋餓虎也?”
“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箝其喙。鷸曰:“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並禽之。若秦趙而盟,趙復強,必奮力而奪其所沒之土。列國紛亂,鷸蚌相爭,獨我大秦以漁翁而得利。何如?”
一語後。
范雎閉眼:“長平一戰,秦趙之間,如同生死之敵。”
“趙人於我秦國,恨不得盡食秦人之肉,飲秦人之血,啖秦人之骨。其恨如淵,不可斷絕。何以盟趙?”
白淑轉身,目光望向西北之側,懼是銳利:“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趙人仇秦,不過前番秦得利,而盡侵趙土,殺得趙人,而弱趙國。”
“故此番,我秦以佔得之趙土、所俘之趙人,趙卒,悉數而歸於趙。何如?”
范雎望向白淑的目光愈加滿意。
沉默半晌。
便道:“若趙強,而復以攻趙,則此番飼虎而害之己身,又何如?”
白淑聽得此言,嘴角緩緩的帶上一絲笑意:“邯鄲一戰,趙王、趙太子亡,趙國王室多散於各國。如今,趙國雖得以復國,卻羣龍無首,朝局混亂。”
“趙丹之子,春平君趙佾質於咸陽已有十載。如今,可送之歸趙。”
范雎沉默良久。
深深的看得面前的白淑。
半晌,唯餘長嘆:“淑兒,今日始,範叔已教無可教矣。”
僅僅是一句話。
原本剛纔還揮斥方遒的白淑。
眼眸中卻已是帶上了點點晶瑩。
三年。
三年的時間。
當初手無縛雞之力的白淑。
足以敗得白忠這個斬首數百的百戰秦卒。
曾經晦澀難懂的四書五經、軍陣兵法,已是倒背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