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鍋蓋的一瞬間,酸氣撲鼻。
阿坤往後退了半步:“這是……什麼?”
“西湖醋魚。”她淡定答。
用癟穀子熬出來的澱粉湯,加入茶藨子汁勾兌成芡兒,澆在煮熟的草魚肉上。
一道究極低配版的西湖醋魚。
“嚐嚐。”她把筷子遞給阿坤。
男人接過來,夾了一小塊送進嘴裏,有一會兒沒說話。
吳真真抱着胳膊,倚在竈臺邊上,垂着眼皮,神情懨懨地問:“什麼味兒?”
阿坤答:“……有點苦。”
吳真真點點頭。
苦就對了。
“我加了眼淚。”
一滴愛人的眼淚。
阿坤指尖一滯,擡起眼看她。
吳真真輕吸一口氣,緩緩開口道:“西湖邊上,有一家‘樓外樓’,這道菜做得最好。如果你還想喫這個味道,就到那裏去,問他們有沒有一道……加了眼淚的西湖醋魚……”
她緊緊回望着他,像是害怕錯過他的任何一絲表情。
“……聽懂了嗎?”
阿坤,聽懂了嗎……
她的家就在那裏,就在那邊上的……
“……”阿坤只是沉默,慢慢垂下目光。
少女的眼裏漸漸溢出淚花……
“喫菜吧……”她輕聲道。
並了並筷子,剛要夾一塊魚肉,卻被他伸手攔住了。
“太苦……都給我吧。”
吳真真不吱聲兒了,默默看着他把那鍋魚喫完。
……
阿坤另做了條魚給她解決了晚飯。
吳真真喫得極慢,喫一口魚就要緩三口氣。
“還挺好喫的。”她一口氣沒喘上來,噎了一下,頓了兩秒才又問:“這道菜叫什麼?”
阿坤想了想,說:“石鍋魚。”
其實沒有個正式名字,石鍋魚也沒有標準的做法。
他以前在野外行動時喫的都是戰鬥飯,能生火的時候就搞鍋亂燉對付一下。
這鍋魚就是他的這種做法,再結合童年記憶裏菜名的產物。
“哦,石鍋魚啊……”吳真真喃喃地重複,“我聽說過‘墨脫石鍋雞’,很有名,但是我沒喫過。石鍋魚也是那裏的嗎?”
少女含着筷子,情不自禁地湊近了些,一臉天真。
阿坤正低着頭編草蓆,用力拉了一下線頭。
“……只在我這裏。”
“哦……”
吳真真沒話了,慢慢坐了回去,看着他給草蓆收尾。
阿坤爲了編這張草蓆已經準備了很多天。現在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也是收割燈心草的最佳時間。
他把以前鋪在牀上的草都丟去做了燃料,又頂着酷熱重新割了一牀草,攤在院子裏晾曬。正中午的時候還要翻曬一遍,才能保證草料的質量。
吳真真看着他把編好的草蓆鋪在牀上,是肉眼可見的柔軟,像綠色的水浪。
清新的香氣幽幽地飄散開來,把兩個人都包裹住了……
阿坤招呼她睡覺,自己收拾碗筷出門。
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吳真真深吸了一口氣。
那一瞬間他擋住了自己的影子,像是把她的一片魂兒都撕走了。
——少女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不能就這樣走了……
她一定得留下點什麼……
……
阿坤再回來的時候,剛一進門檻,腳步就停住了。
他看見吳真真坐在牀邊上,兩隻手撐着牀沿,微低着頭,用一種自下而上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略一垂眸,暗暗舔下了下牙關,才拔腿往牆角走,假裝沒看見。
“阿坤~,你過來~。”少女衝他招招手。
他背對着她,還沒來得及坐下去,微側過頭問:“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叫你了嗎?”少女眼波流轉,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過來聊聊天嘛……”
阿坤轉回頭去了。
少女看見他從耳朵尖到肩胛骨,整條青筋聳動了一下。後背的肌肉瞬間虯結成一道山脈,又緩緩鬆開。
男人轉過身,向她緩緩走過來,坐到她邊上。
吳真真略微貼近了些,若即若離的樣子,視線就落在他的肩頭,身子輕輕搖晃。
“嗯……”男人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悶響。
“可是我睡不着,這牀好硬……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你身上……”
少女一隻手摸上他的小臂,緩緩往上推,
“……也這麼硬啊~?”
她感應到阿坤身上的肌肉,隨着自己指尖的遊走,在一寸一寸地往上繃緊……
少女輕笑一聲,吹滅了燭火。
“今晚一起睡吧……”
她就貼在他的耳邊,輕輕呵氣,
“……我身子很軟哦~。”
黑暗中,她感覺到男人伸出一條胳膊,攬住了她的腰。另一隻手扶着她後頸,手指插進她的髮絲間,緩緩揉搓,隨後用力把她按在心口上。
她聽見他鏗鏘的心跳,像在敲一扇古老的門。
少女的呼吸急促起來,既羞澀,又隱隱期待。
他的胸膛好寬……
趴進他懷裏的時候,好像自己所有的忐忑和不安,都變得非常渺小了……
……
然而……
半個小時過去了,直到阿坤的心跳漸漸平靜下去,什麼也沒發生。
吳真真將信將疑地擡起頭來,看見月光中他的側顏,眉目安靜,呼吸平穩。
“搞什麼嘛……”
少女報復性地擰了一把他的胸肌,而他竟然一聲沒吭。
吳真真坐直起來,微眯着眼睛看了他一會兒。隨後翻身下牀,走出門去。
一邊走,一邊脫衣服。
今晚的月色很好,和她剛來時的那天一樣。
少女把衣服丟進籃子裏,放在水流下衝洗。像這樣的天氣,一晚上就能晾乾。
她把頭髮散開,讓熱氣隨晚風流走。而後從水渠裏撩了一捧水,擦在自己的手臂上……
“嘶……啊……”
夜晚的泉水冰冰涼涼,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就像他的眼神……
很冷,很清。
少女抱着自己的胳膊,把頭靠在自己肩上,閉上眼睛,輕輕喘息……
……
她赤身裸體地走回去,看見阿坤換了睡姿,面朝牆壁,背對着她。
她抿了抿脣。
所以剛剛……
他是不是都看見了呢?
她身上的水沒擦,就這樣溼漉漉地躺下,從背後抱住他。
少女柔軟的身軀和他堅實的脊背緊緊挨在一起,沒有一絲縫隙。
“小哥~……”她軟軟地叫他。
微涼的肌膚一碰到他的體溫,就生了潮。
她一連叫了三聲,對方都沒有反應。
少女伸手摸上他腹肌,一路往下……
快到關鍵位置的時候,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死死摁住,手勁大得彷彿能把她骨頭捏碎一樣。
她不再動彈,在等他說點什麼。
可他終究只是沉默,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吳真真明白他的意思了。
阿坤忽然感覺到一陣鑽心蝕骨的疼痛。
一滴冰涼的淚水落在他的頸後,卻彷彿把他燙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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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的那邊。
解雨辰站在篝火邊,擡頭望着一輪明月。
“花兒爺,您怎麼還不睡?”身旁的夥計問他。
解雨辰沒說話,揮手示意他沒事。
心裏也在疑惑:是啊,爲什麼今晚睡不着呢……
但睡不着的不止他一人,今晚註定是許多人的不眠之夜。
此時遠處山坡上的營地裏,傳來了嚮導的歌聲。
解雨辰認得,那是一首民歌。
“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月亮出來照半坡~照半坡~
望見月亮想起我阿哥~
一陣清風吹上坡~吹上坡~
哥啊~哥啊哥啊~
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