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纔回來？]
怎麼纔回來……
才……
他把那個字眼含在舌尖，小心地品味了一番，感受着少女略帶嗔怪的、隱隱的期待。
一擡眼，目光正撞上對方梨花帶雨的臉龐，和水潤迷離的紅脣……
嘶~。
他恍了下神，一點腥甜在口中漸漸化開……
——那種期待是令人疼痛的。
他像一個在雪夜中踽踽獨行的旅人，一顆心早就凍得麻木，剛一觸碰到火焰的溫暖，第一反應竟然是害怕。
害怕自己習慣了那種溫暖；
害怕自己不能給那種期待迴應……
於是他近乎是倉惶地，把目光避開了。
“我以後……會早點回來。”
他喃喃道，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夢境，
“……不會留你一個人。”
而少女聞言，那滴在眼眶裏打轉了半天的淚水，終於倏忽滾落下來……
——不！
千萬不要啊！
你不留我一個人，我怎麼跑路啊啊啊！
吳真真在心裏悲憤地吶喊，幾乎是立刻就想開口拒絕。然而一擡眼，卻看見男人被逆光雕勒出來的輪廓……
屋頂有熱風颳過，遠處有聒噪蟬鳴，在這個連日光都過分喧囂的夏天裏
……他蒼白的肌膚似雪落無聲。
“阿坤……”少女喃喃地開口，卻忽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對方彷彿是在沉思，良久，才微側過臉，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眼。
吳真真心下一驚。
那一眼中所包含的、厚重的孤寂，令她幾乎不能呼吸……
……
是自己的錯覺嗎？
少女有些遲疑。
阿坤他……
明明應該只是個山野村夫纔對，最多操心的不過是一畝三分地的事情，和“下一頓飯該喫什麼”。他的痛苦和快樂，應該像犁耙翻過田野時飄起的塵土，和穀物脫粒時揚棄的外殼，是非常輕盈且實在的。
像他這樣的人，也會有那樣深沉的悲哀嗎？
“叮鈴~，叮鈴~……”
一陣金屬撞擊的清脆聲響，眼前的光線變暗淡了些。
在她兀自出神的空檔裏，阿坤走到了她面前，伸出一隻手來，手背自下而上地、從她臉頰輕輕刮過……
把那滴眼淚拭去了。
他的力度掌握得非常巧妙，儘管她的眼角已經哭紅了，竟也沒感覺到絲毫疼痛，因此第一時間忘了躲閃。
等她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就想先說聲“謝謝”，然而忽然又覺得哪裏不對。
男人剛剛那種手勢，似乎是有些曖昧的，可以說是在幫她擦眼淚，也可以說是在……
摸她的臉。
她這麼想着，面頰被他撫過的地方，忽然升騰起一絲淡淡的灼熱……
討厭~，一不注意又被他給佔了便宜！
吳真真氣鼓鼓地噘着嘴，覺得剛剛因爲那一眼的孤寂而忍不住心生同情的自己，簡直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就算他有什麼悲天憫人的大情懷好了！“古來聖賢皆寂寞”，也沒見耽誤聖賢娶妻生子。思想境界再高，也不妨礙男人偶爾用下半身思考。
話說回來，順着這個思路去想，既然他有着那麼深刻的孤獨……
——不恰恰證明他有綁架自己的犯罪動機？！
似乎這個纔是更爲現實的考量吧？
吳真真想到這裏，穩了穩心神，把那些多餘的同情心拋去，再次堅定了自己逃跑的信念。
她擡眼，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到對方下半身穿着的甲冑上，這個害她的“偷襲計劃”胎死腹中的罪魁禍首：腰封處有一片麒麟形狀的護甲，看起來質地極其堅硬，完美地阻擋住了她罪惡的小手……
藏在身後的小拳拳暗暗握緊。
眼下這個男人的弱點近在咫尺，然而她卻無計可施！
嗚嗚！好不甘心哪……
少女的眼神中不由地染上了幾分怨念。
說起來，也真是奇了怪了，他到底是哪裏來的這套東西？正常人家裏，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冒出一套盔甲來呢？
這種東西無論在哪個時代、哪種地方，都不應該突兀地出現在一個山野村夫的家裏吧？
除非……
有一個字眼幽幽地飄過她的腦海。
——“古董”？
她這麼想着，忽然就來了精神，又仔細去看那隻麒麟的紋路。從元代開始，金屬物件的花紋就盛行模仿商周風格，這隻麒麟的圖樣也不例外：線條古樸，但花樣精細繁複，頗有些青銅時代的特色。從用料上來看，整體呈現出比較暗沉的玄黑色，應該是以鐵元素爲主，但其中又隱隱泛着金色的光澤……
吳真真有些困惑了，這種類型的合金，她還從未見過。
不過，古代冶煉鋼鐵技術的巔峯，應該是在明朝時期；而這種暗中透金的審美風格，又有些符合宣德年間的特點……
嚇！難不成還真是件古董？
她一時不敢輕易下判斷。雖然吳家是淘賣古董的世家，但她從前一直以研究拓片爲主，都是些文字方面的東西，看實物的眼力見還是欠缺火候。
何況還是盔甲這種、存世極其稀少的物件。現有的相關資料，多數都是從雕像和畫作上面獲得的，沒有幾件完整的真品。
她只能從別的方面再找找線索，比如獲得方式。
像阿坤這樣的山野窮小子，家裏會出現這種稀罕物什，無非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就是“祖傳”。在過去，平民百姓私藏甲冑可是重罪，有能力把這種盔甲傳承下來的，大小也得是個藩王級別。
說起這個來……吳真真的思緒忽然飄到了早上看見的金絲楠樹林上。在明朝時，這一帶應該隸屬於靖江王管轄。因爲不屬於嫡系血脈，遠離政治中心，靖江王偏安一隅長達280餘年，直至順治年間才被終結，是歷史上傳承最久的藩王。
這片金絲楠樹林，很可能就是當初爲了建造行宮而開闢的林場之一，只是最終沒有采伐完，因此一直生長到了今天。
並且，在永樂年間，明朝已經打下了交趾，那時的越南是華夏的一部分。再聯想到“阿坤”這個有點越南風格的名字……
想到這，吳真真有些疑惑地擡頭看了對方一眼。
——難不成阿坤這個窮小子，祖上還是個皇親貴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