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茫然四顧,斜陽從竹林的縫隙裏灑下來,映照着隨風起舞的紙灰灰,就像一隻只黑色的蝴蝶在往天上飛。
四周,空無一人。
她疑心又進入了離魂時的夢境。
她再次坐下去,索性把一大捆紙錢全部放進火堆裏,看着熊熊燃燒的火焰,自言自語道:“赤丁子,有時候,我總覺得你還活着……”
明明親眼見證他的死亡,可總還是心存幻想。奇怪的是,她從未幻想父母還活着——因爲,她知道父母是真的死了,已經到了沒有任何幻想的地步。
唯有赤丁子。
她總覺得他還活着。
“林花照。”
這次,她沒有站起來。
她狐疑地看着竹林裏。
一個雪白的人影,和青綠色的翠竹形成鮮明的對比。
“林花照,你爲什麼要一個人跑回來?現在林家莊已經完全成了一個鬼蜮,你知道有多麼危險嗎?”
是略帶責備的語氣。
她不以爲然:“鬼蜮有什麼可怕的?你知道我剛踏上逃亡路的那些天嗎?我每天都是睡在荒墳野地裏,從來沒有鬼怪害過我。”
他沉默了。
她死死盯着他,以爲是一個幻覺,又扭過頭扒拉了一下漸漸弱勢的火焰。
一會兒,扭過頭,看到那白影還站在原地。
她揉揉眼睛,忽然站起來。
“赤丁子?”
他不答。
她往前走了幾步,將他看得更清楚了。
“赤丁子?”
他還是不答。
她已經走到他面前。
仰起頭看着他。
他也凝視着她。
她忽然就興高采烈:“我好餓啊。赤丁子,我們烤竹節蟲喫,好不好?”
她曾昏迷七八天。
她差點就魂飛魄散了。
她的面色十分蒼白。
她整個人孱弱得就像是隨風飛舞的黑色蝴蝶。
他低下頭去,也不看她,只是一揮手,在旁邊生起了一堆火。
很快,很大的兩串竹節蟲就在火堆上散發出濃郁的香味。
林花照伸手拿了一串,咬了一口,呵呵大笑:“對,就是這個味道。每年夏天,我們都要烤竹節蟲喫。竹節蟲搭配西瓜,最好不過了。”
旁邊,多了一個西瓜。
西瓜是切開的,紅壤黑籽。
可能是竹節蟲上的椒鹽撒太多了,正好口渴,林花照拿起一塊西瓜咬一口,但覺沁人心脾,甘冽可口。
林花照拿起另一串竹節蟲遞給他:“你嚐嚐,特別好喫的。”
“妖只吃人,不喫蟲!”
“我認識的妖都不喫人。”
“你能認識多少妖?”
“狐大他們不算嗎?他們從不喫人。”
他笑起來。
“他們妖都算不上,他們只是怪。最低等的怪,就算想喫人也沒這個能力。”
林花照:“……”
很久沒有這樣喫飽喝足了,林花照有點犯困,很自然地躺在了旁邊的空地上,雙手抱着胳臂交叉枕在腦後,閉着眼睛。
“林花照,你以後最好不要再回林家莊了。”
“爲什麼?”
“有些事情,可能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有些真相,也根本沒有了解的價值。”
她翻身坐起來,“這麼大的事,死這麼多人,你說沒有價值就沒有價值?”
他的眼神也嚴厲起來:“任性執拗對你沒有任何好處!林花照,你只是個普通人,你沒那麼大的本事就不要不自量力。”
她死死盯着他:“你知道是誰幹的,對不?”
“我就算知道,也沒有告訴你的義務!”
林花照第一次聽到他如此冷酷的話語,竟然有點不知所措。
她悄然把喫剩下一半的烤竹節蟲扔在一邊,低下頭不吭聲了。
柳三月也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語氣又稍稍溫和了一些。
她忽然有些憤憤地:“我又不喜歡錦關城。”
“……”
“我和赤丁子曾經約定,我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是,錦關城從來不在我們的計劃之中。赤丁子說,這天下很大,不止有錦關城。”
“一個鬼說的話,你也放在心上!”
林花照怒了:“你憑什麼說他是鬼?就算他真的是鬼,他也比許多人好。”
他笑起來,語氣滿是譏諷。
“既然鬼那麼好,有人拜鬼嗎?林花照,你別忘了,人類拜的全是神。”
“因爲不拜的話,就會被殺掉?就像我一樣九死一生?”
他不置可否。
“柳三月,是你救了我?”
他嘴角的嘲諷更明顯了:“我還以爲你把我誤認成了赤丁子。”
她很固執:“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只是奇怪,我到底犯了什麼大錯,以至於幾乎遭了天譴?就因爲我們誤入了那個金礦嗎?可是,我們並不是自己故意要進去的,是無意中進去的。”
“所以,你無需感謝我。”
“爲什麼?”
“我曾告訴你,說尋寶室如果能找到真的寶物,也許生意會爆好。林花照,你還記得這事吧?”
“是你安排的?”
他搖搖頭:“我當時只是那麼想,不料,居然真的出現了這樣的事情。所以,林花照,你根本不用感謝我。”
她壓低了聲音:“你知道那個金礦的情景嗎?”
“……”
“成千上萬的人類被擄掠到裏面沒日沒夜的幹活,速度稍微慢一點就會被鞭打得頭破血流,甚至當場打死。如果這個金礦是大神的,那麼,到底是哪個大神的?這個大神,爲什麼可以這麼囂張這麼殘暴?還有,大神們不是不喫不喝的嗎?爲什麼還需要這海量的黃金?”
柳三月欲言又止。
“那個漏洞,根本不是留着等人類去偷竊黃金的,分明是爲了擄掠人類進去幹苦力的。你看……”
她輕輕拉開小腿的褲管,當初血肉橫飛的傷口早已痊癒,但還是留下了一道寬大的淡淡的紅色疤痕。
“我並沒有企圖要盜取任何黃金,而且,也沒有拿走任何黃金。可是,要不是白城主開壇祈福、蘭雲橋奉上等身黃金塑像,別說是我,就連整個錦關城都可能被降下大罪。莫非,神界一直實行的是連坐制?一人犯錯,株連全城?”
柳三月緩緩地:“因爲這些黃金是安天大會指定要用的。”
安天大會?林花照大喫一驚,自己在金礦裏果然沒有聽錯。
“安天大會是什麼?”
“全世界有點名氣的大神都會去參與的盛會。”
“大神?也包括妖神?”
柳三月點點頭。
“開這個會的目的是什麼?”
“重申紀律!有人躍遷,有人跌落。躍遷者加壽若干,跌落者灰飛煙滅。”
林花照呆了一下,忽然問:“那你這次是躍遷還是跌落?”
柳三月怔了一下,忽然笑起來。
林花照十分固執:“你能躍遷成功嗎?”
他搖搖頭。
林花照頓時面色灰白。
“有些是百年大考,有些是千年大考,有些是萬年大考,有些是十萬年大考……”
“那你呢?”
“以上都不是。”
她的雙眼瞬間亮了:“柳三月,你真的不會死嗎?”
他緩緩地:“林花照,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爲什麼?”
哪有那麼多爲什麼????.
他轉身就走。
林花照疾步奔過去,從後面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死死拉着,語無倫次:“你要去哪裏?真的不再回來了嗎?”
他低下頭,想扒開那隻手。
可是,她索性兩隻手伸出,牢牢地抓住他的一隻手。
他想用力,可是,那兩隻手實在是太蒼白孱弱了,一時間,他竟然狠不下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