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嗒咯嗒。”
馬蹄經過寂靜的街道,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從遂平伯府東苑西南角的杏花街離開,朝着平康坊的方向行去。
車內。
夏果將手爐塞進宣芷的手中,一邊問:“姐兒,小菊當真是二夫人的人?”
宣芷靠在側壁上,掌心的傷口避開手爐的灼痛,聽着外間的車軲轆聲,點了點頭。
夏果臉色當即一沉,低聲罵道,“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當時要不是姐兒憐她病重替她請了大夫,如今哪裏還有她這麼個人!她怎麼敢?!”
世人皆爲利攘,貪婪心起時,喝人血的都有,這有什麼不敢的呢?
宣芷彎了彎脣,並未說話。
夏果瞧着她這笑臉,更來氣了,咬牙道,“也就是姐兒還能笑出來。依着奴婢的性子,今兒個就該藉機打死了這賤婢!”
車內昏暗的燭火下,都能看到夏果氣得臉都紅了。
宣芷輕笑,朝着夏果靠過去些,靠在她肩膀上,輕聲道,“留着她還有用。”
夏果一愣,隨後猛地反應過來朝她看,“姐兒今日莫非是故意叫奴婢打爛了她的嘴?”
宣芷拉着夏果的手一起捂在手爐上,點頭,“她不識字,嘴巴爛了又不能說,我讓你打聽淮南王的事,她便是聽到了也沒法告訴二嬸。如此也可叫我有時間週轉,好給父親通傳消息。”
夏果瞪了瞪眼,側過臉來,看宣芷一張臉掩在披風之下,欺霜賽雪的面容在燭火下更顯朦朧,一雙水露般的眼睛裏,分明燭火躍動,卻透着一股子冰冷。
她下意識開口,“姐兒……”
“嗯?”
宣芷擡眼,眼中的霜意盡散,又露出那副嬌嬌弱弱的軟和模樣,挨着夏果,似是貪戀她身上的暖意,再次啞着嗓子慢聲道,“而且,她若不能通傳消息,二嬸必然還要指派其他人來盯我的。我也想看看,這東苑裏頭,到底有多少二嬸的人。”
夏果一時不知是該震驚宣芷這長算遠略的心計,還是錯愕二夫人居然對主子算計到了這樣的地步!
她張了張嘴,忽然道,“姐兒,二夫人莫不是……想害您?”
宣芷倏地輕笑一聲。
夏果叫她這反應給驚了一下,低頭看她,卻見她似是疲憊地閉上了眼。
她不忍地伸手替她拉了拉披風,又道,“姐兒,不管二夫人想做什麼,奴婢都一定會保護您的。”
宣芷閉着的眼底淚意酸澀。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啊!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丫鬟,爲了她,曾遭受過怎樣的屈辱與不堪啊!
她靠着夏果的肩頭,沒有說話。
夏果只當她在害怕,心疼地將她抱住。
這時,馬車外一直昏暗的光線倏而變得明亮。
嬌笑與笙歌忽而傳入了寂靜的馬車內。
夏果推開窗縫看了眼,低聲道,“姐兒,到平康坊的南曲了。”
平康坊,大玥京城中唯一一間入夜起燈火的坊市——處處紅樓漾酒旗,繁弦脆管相追隨。
分爲北曲、中曲、南曲三處。
其中北曲乃是富紳及尋常人慣來享樂之處,而中曲與南曲則是王孫貴胄恣意行樂的銷金窟。
這滿春院,作爲這溫柔美人香醉酒英雄冢里名聲不小的青樓,便坐落在平康坊南曲最繁華的地段上。
夏東將車停在距離滿春院不遠的一處不扎眼的角落裏。
正好瞧見不遠處一座青樓的門口,一個滿身富貴的年輕郎君朝裏頭走,迎面便叫幾個露着肩膀的嬌媚娘子環繞住。
頓時皺了皺眉。
再次問道:“姐兒,您要尋的,到底是滿春院中的何人?”
她今日已問了多次。
可宣芷卻並沒有打算告訴她。
搖了搖頭,坐起來,順着窗縫也朝外看,道,“待會兒我自己進去尋人,你與夏東在車裏等我。”
夏果一聽,哪裏能答應,當即斷然搖頭,“不可!奴婢定是要跟着姐兒的!”
卻被宣芷按了下胳膊,“若是半個時辰內我還未回,你就讓夏東安排個乞兒去離這兒最近的九門提督府衙,說滿春院中出了人命,我自有脫身之法。”
夏果皺眉,還是不能鬆口,“姐兒,這樣賣笑醉酒的地兒,原本您聽都不該聽的。現下還要您一個人進去,若是……若是有什麼意外,奴婢便是萬死也難……”
宣芷如今聽不得夏果一個‘死’字,當即打斷了她的話。
“夏果。”
她輕呼一口氣,認真道,“夏果,此事涉及我父兄性命,我不是任性胡鬧。”
夏果頓住,看着宣芷嬌嫩如春的臉上那少見的執拗,終是慢慢地點了頭,“姐兒一定要萬事當心。”
“嗯。”
宣芷解開披風,點了點頭。
夏果站在車邊目送宣芷隱沒入車流人羣之中,擔心地眉頭幾乎打成了一個結。
夏東一臉憨厚在旁邊問道:“你怎地不陪四姑娘一起?”
夏果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又道,“哥,你去找個乞兒,給他幾個大錢,讓他兩刻鐘後去九門提督府衙報官,就說滿春院殺人了,讓官差趕緊去。”
“啊?!”
夏東嚇了一跳,“殺,殺人了?!”
夏果打了他一下,“還不快去!”
夏東只得轉身,只是還沒走,忽然又回頭,疑惑地問:“二妹,四姑娘方纔那方向,瞧着是往滿春院的後院去的?”
夏果看他,“怎麼了?”
夏東摸了摸腦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四姑娘。是你說的?”
夏果愣住。
片刻後,募地瞪眼——四姐兒緣何知曉滿春院的後院是如何走的?!
……
滿春院的後院,臨着平康坊一條名叫百花的小街。這條街上,除了滿春院,還有好幾家青樓楚館的後門。
路雖不寬,卻也來來往往的不少人。有各處青樓楚館裏伺候的奴婢夥計,也有等着自家正在享樂快活的主子的下人。
一身尋常衣裳髮飾的宣芷走在其中並不突兀。
她穿過人流,徑直來到滿春院半開的後門,擡頭,隔着窗戶紙,彷彿都能瞧見內裏那靡麗豔亮的燈火。
女子嬌笑與琴絃笙歌交融而響。
“喲?這誰家的小娘子啊?瞧着眼生。”門口,一個守門的婆子,帶着醉意粗着嗓子問道。
宣芷收回視線,笑了笑,上前,先將一角銀子塞過去,然後一臉嬌憨地說道:“勞煩嬸兒,我是徐媽媽的外甥女,我阿爹在家鬧得不安生,請嬸兒行個方便,讓我進去,我找姑姑說了話就走。”
徐媽媽,滿春院的老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