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繡南枝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人總被欺負,就會變壞
    芸院裏傳來撐傘聲,以及緩慢的腳步聲。

    蘇南枝拉住忙去開門的春盛,重整心情,隔着溼漉漉的木門道:“我救你,是要講條件的。”

    救一個壞人,就要謹防農夫與蛇的悲劇。

    宋佳月身上的血跡被雨沖淡後,鮮血又從大大小小的傷口溢了出來,如厲鬼般痛苦尖叫:“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我保證說到做到!蘇南枝,求求你,你開開門,救救我好不好?”

    透過門縫,蘇南枝看到雨裏混雜的血水,點了個頭。

    春盛將門閂抽開那刻,如同暗夜女鬼的血衣女子,猛然撲了進來,連滾帶爬地跪在蘇南枝面前。

    她已經被折磨的沒人樣了,血痕如同斑駁交錯的蜈蚣,橫貫在她蒼白的大腿、手臂、脖子……

    從前嬌美的女子,卻可憐至此……

    蘇南枝並沒有想譏諷她的意思,目光幽遠道:“初見你時,在滿山蔥綠的驪山,你一襲緋裙自信矜貴,美的令青山綠黛都黯然失色。當時我就在想,這麼好看的姑娘,如果心地善良一點,真的很完美。”

    “可惜,皮相雖美,惡與壞已經浸透骨髓,也使姣好的外貌面目可憎。我未主動招惹你,你卻置我於死地,說一筆勾銷,完全不計較是不可能的。但你淪落至此,好比喪家之犬、臭溝鼴鼠,已經遭到了報應,我再落井下石也沒意思。”

    宋佳月毫無形象地蜷縮在刺骨雨水裏,滿臉忐忑畏懼,如驚弓之鳥,直到被蘇南枝那雙坦蕩清亮的眸子狠狠灼傷……

    蘇南枝就像寬容坦蕩的天降神祇,端站屋檐的臺階處居高臨下,平和地俯視她,有什麼東西正激盪着她腐朽枯壞的心靈。

    她看見她從前最厭恨的人,平靜地撐着海棠傘,走下臺階踩進水窪裏,將遮風擋雨的油紙傘輕輕微斜,覆住了她頭頂的大半風雨。

    那隻極爲好看的素手,伸了過來,輕輕地問:“要我拉你一把嗎?”

    那聲音也是如此好聽,帶着有令人心安的平和。

    疾風驟雨裏,宋佳月鬼使神差地,將自己滿是泥濘血污的手放進蘇南枝溫熱的掌心。

    女子將她從雨水裏拉了起來,拉了她一把,牽着她走進溫暖的屋子。

    屋子裏,梅花銅爐正燒着銀絲炭,響起細微的噼裏啪啦聲。

    夜明珠將屋裏照的亮如白晝,也把宋佳月臉上的難堪和傷痕照的格外清晰,宋佳月叢生挫敗絕望之感,環抱雙手蹲在地上哭出了聲,蘇南枝便用黑布蓋住夜明珠,覆住了所有白光,唯剩火爐裏一點細碎的昏黃光線,護住了她最後的自尊。

    蘇南枝拿了兩個暖手爐,遞給宋佳月一個,自己捂着一個,她坐在裹着毛毯的凳椅上半倚靠窗櫺,聽雨打芭蕉、落葉簌簌聲。

    待春盛給宋佳月換好乾淨衣裳,給宋佳月包紮好傷口,她才緩緩輕問:“你遭遇了什麼?落了一身傷。”

    其實遭遇什麼,蘇南枝能猜得出來,但還是想聽宋佳月講。

    聽一個人把此生最大的屈辱痛苦講出來,講出來就會好很多。但她重點更想聽皇后究竟有多狠。

    皇后對宋佳月越狠,她和宋佳月的合作才能越精誠所至,才能同仇敵愾。

    宋佳月張牙舞爪慣了,一向不會把傷口揭給別人看,可這般狼狽不堪,都被蘇南枝看見了,她還有什麼好藏的呢?

    她剛開始講,雙眼就絕望含淚。

    皇后參宴回宮後,宋佳月腳步如灌鉛般,緩緩又遲遲,一邊想着對策,一邊忐忑不安地跨進金鑾殿大門時,身後殿門便被人立刻合上!鎖死了她的退路!

    人進了鳳鸞殿,哪裏能容她逃走?

    雲梔嬤嬤踮起腳尖悄悄靠近宋佳月身後,猛然大力捂住了她的嘴!四個五太監將她擡進內室,砸在皇后腳邊!

    一切來的太突然,可宋佳月爲母則剛,至始至終死死捂着肚子,摔在地上後,下身並未出血,她才鬆了口氣,連忙跪行至左如月腳邊,剛要磕頭討好賣乖時——

    左如月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甚至沒給她求饒的機會!

    皇后冷眼高貴,也冷酷無情:“你也配?配生下太子的嫡長子?你也不掂量掂量,瞧瞧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你無父無母,以色侍人,算計本宮和太子!你以爲你懷個肉球,本宮便會放過你了?做夢吧!”

    “若你乖巧地侍奉本宮,就算嫁不了蕭沉韞,本宮也可給你尋個好兒郎!但現在,你親手毀了你本該安穩的人生!”

    左如月盛怒之下,冷笑下令:“鞭笞之刑,賜滑胎藥,浸豬籠於護城河!”

    處死一個郡主對左如月來說,算不上什麼,何況宋佳月這郡主,還是她請陛下封的,沒人會救一個自幼失怙的孤女。

    殺死一個孤女,編造一起意外事故,這個孤女便會無人問津地徹底消失。

    宋佳月瘋了一樣,捂着肚腹逃,一次次逃一次次被太監宮女合力抓回來,綁在木架上,被雲嬤嬤拿着帶着無數倒刺的長鞭,狠狠抽打。

    所幸雲梔嬤嬤尚有幾分憐憫,未出世的孩子無辜,避開了她的肚腹。

    鞭笞之刑不傷骨,卻可將皮肉刺的血肉模糊。

    縱橫交錯、密密麻麻的傷口流下鮮血,染紅了地板。

    逃不了掙脫不開的鞭笞長達兩個時辰,雲嬤嬤端來了一碗黑乎乎的滑胎藥,難聞如死鼠。

    她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傻弟弟相依爲命,她不愛太子,但卻珍視腹中與她有血緣關係的胎兒。

    大概是再惡毒的人也會爲母則剛吧……

    她哭着渾身哆嗦着,朝雲嬤嬤磕頭,在掙扎反抗中,對雲梔悄悄懇求:“嬤嬤我求求你,讓這個孩子在我肚子裏多待會兒吧,讓我沉河時,也好不那麼孤單。我在東廂房藏了私房錢,全給你,求嬤嬤別給我喝這碗墮胎藥……”

    雲嬤嬤看着血淋淋的人兒,點了個頭。

    反正沉河,也會母子雙死,這碗墮胎藥喝不喝都關係不大。

    然後……

    他們將宋佳月如捆豬一樣,摁進潲水車運出了皇宮後,要把她扔進護城河,她瘋了似地咬綁住雙腳的繩子,咬的嘴脣冒血、腮幫發麻,再也咬不動時,滿嘴是血地解開了繩子,趁人不注意逃走了。

    她想回宋家收拾銀票帶弟弟逃命,結果大伯父、大伯母一看見她就大喊:“雲嬤嬤!人在這裏!快抓她!”

    她父親的親哥哥,出賣了她。

    父母早亡的她,明明已經習慣了親人的背叛和苛待,但大伯父出賣她的那一刻,她還是絕望地哭出了聲。

    別人都有家人幫扶愛護。

    可她,卻沒有一個待她好的親友。

    宋佳月瀕死之際,想到了蘇南枝說的那句話:若走投無路,來芸院找我。

    即將溺死之人,會不顧一切地抓住救命稻草,哪怕是敵人伸來的手。

    她來了芸院,她以爲蘇南枝會藉此狠狠羞辱她,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切凌辱只要能活下來的心理準備,但蘇南枝沒有辱她。

    蘇南枝站在雨夜裏,伸出手,說要拉她一把。

    那一刻,她才真正欣賞到了蘇南枝的美,那是一種由外到內的美,美的讓人心生震撼。

    蘇南枝用黑布遮住夜明珠的時候,分給自己一個暖爐的時候,宋佳月就知道,自己輸了,心甘情願地輸了。

    她阿諛討好的,殺她;她視爲仇敵的,救她。

    宋佳月雙眼通紅,目光裏滿是心酸,痛苦地大哭出聲:“我從前不是那麼壞的,如果可以,誰都想做你這樣乾淨的人……人都是總被欺負,纔會變壞的!”

    “不是。”

    蘇南枝搖搖頭,“你被欺負了,你可以還手,但你不能因爲自己受了欺負,就去欺負不相干的人來發泄。你也不能因爲被權勢者欺壓,當自己掌握權勢的時候,就去欺負從前你那樣的人。好壞,從來都是個人選擇。”

    宋佳月疲憊地抱住雙膝,蜷縮在牆角,斷斷續續地哭着。

    “好好睡一覺吧,明天我再找你談事。”蘇南枝將大氅蓋在她身上,淡淡道,“只要你想,我仍然可以幫你坐上太子妃之位。春盛,辛苦你去給她熬完保胎藥,明日請洛神醫再給她調養調養身子。”

    春盛點頭嗯了聲。

    沒過多久,春盛端着熱霧騰騰的保胎湯,還有一碗雞蛋麪敲門後走了進去:“你以前總敵對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不計前嫌,但我卻不一定會信任你。來了芸院就別搞幺蛾子,否則,我會讓溫公子把你扔出去。”

    “對了,宋佳月你捱了一頓打,想必還沒喫飯吧?給你做了碗雞蛋麪,別嫌難喫。這是保胎湯,趕緊喝吧,喝完記得把碗洗乾淨。”

    春盛冷着臉說完就離開了。

    宋佳月捧着那碗繚繞熱氣的雞蛋麪,薰的眼淚汪汪,雖然春盛故意整她,放了很多鹽,齁的嗓子癢,但喫到胃裏,是真暖乎。

    第二日。

    蘇南枝剛剛起身,春盛正給她梳妝打扮。

    宋佳月便走了進來,遞過來一個信封:

    “裏面是我寫的,我所知道的,所有關於皇后和太子的祕密和把柄。”

    “既然你拉了我一把,那我也該,將我知道的和盤托出。”

    “我徹夜未眠,一直在想,你爲什麼會和我合作。我無父無母,除了侍奉皇后和太子外,並無任何值得你接近的地方,所以,你接納我,應該和太子皇后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