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確是騙了你。死一親王,使團遭劫,這種情況,他的確沒法回來。縱陛下寬容,不令他自盡,仕途也全毀了。”沈赫城在瞭解了西疆的情況後,斷言,“因爲這是他的過錯,不是錢振堂的。外敵未曾叩邊,錢振堂若出兵,未必有功,卻很可能有過。錢振堂其人,縮頭慣了,謹小慎微,沒有諭令不可能出兵。”
“至於我,更不可能。”
“我受命坐鎮北疆四鎮,沒有陛下旨意,怎可能出兵干預西事?”
“除非我人頭不想要了,纔會擅離駐地,擅啓戰端。”
無有聖旨便擅自出兵或者擅自離開佈防區,對沈赫城這樣的大將來說,都是形同謀反的大罪。
沈赫城的確是北疆的最高統帥,但軍中還有監軍的存在。到了一定的級別,皇帝的猜疑比關外的蠻族更可懼。
林嘉此時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吃了匱乏官場常識的虧。
因有些事,是不會在課堂上教的。行舉業的男子會懂,因爲他們的學習內容中便包含了各種律例、詔書、規則。
但這一塊,女孩子們是不學的。
真正官宦人家的女兒,會在與父兄的日常生活中細細碎碎地接觸到,是作爲常識潛移默化地學習了。
林嘉卻只是蹭了凌府的家學,生活中並沒有這種條件。
凌昭便是喫準了她這一點。
他根本就知道錢振堂不會出兵,更不可能跨界去求助沈赫城。
他給了她三封信,第一封信只是幌子,通知錢振堂不過應有之義。第二封信纔是真的,所以要信芳直接送到太子手中。第三封信純是爲了將林嘉託付給沈赫城。
至於關外之事,他要擔起的罪名,他只能靠自己去解決。
尋常的官員或者可以回朝領罪,賠了仕途,苟且偷生。
凌昭字熙臣,這個字是皇帝點他爲探花的時候親賜的。他如今是東宮官,他是來替太子探看西疆的。
身上揹負着這些意義的凌昭,他的失敗不僅是他自己的,也會被記在太子的頭上。
他已經無路可走。
“那他、那他是要往哪裏去借兵?”林嘉顫聲問。
季白道:“大人道,車越國親厚我朝,他要往車越國去借兵。于闐劫殺我朝使團,這個血仇必須血報。”
可他、可他是個文人啊!
他雖也會刀劍功夫,是青城派的外門記名弟子,可他終究是個文人啊!
林嘉只覺得心臟太難受了。
又難受又無力。
因凌昭的選擇她都懂。
但卻無法承受,又無力幫他。
這時候,她聽到沈赫城道了一句:“這個凌熙臣……”
她倏地轉頭看去。
沈赫城對凌昭並不熟悉,聽說過,大周最年輕的探花郎。
但文武本不統屬,凌昭還年輕。又一個在京城,一個在北疆,八竿子打不着。
最近兩次看到他的名字,都是從邸報上。
因如今大家都在關注東宮,詹事府的人員變動就很敏感。凌熙臣在這個時候入詹事府,擺明了是皇帝留給太子的人才,沈赫城便注意了這個名字。
再然後便是最近的一份邸報,西疆和親。沈赫城當然不贊成和親,但西疆不是他的防區,他輕易也不會開口亂說話。只和親使團的副使是凌熙臣。
只在今天,一封信,一份託付,一腔情懷,這個名字這個人便迅速地立體起來了。
沈赫城已經可以隱約看到一個年輕人的身影。
才華必然是有的,風骨也是有的,只兵事非玩笑,不能只靠一腔熱血。不在戰場上經歷真刀真槍地考驗,實在沒法說。
當年,多少勳貴子弟奔赴北疆,夢想封狼居胥。多少人倒在賀蘭山下,馬革裹屍。
太難說。
林嘉聞聲轉頭,看着沈赫城——這個男人有權有勢,在戰場上赫赫無敵。
他還是她的生父。
她走到他面前,跪了下去:“父親!”
這一聲父親,令沈赫城五味陳雜。
因剛纔,當他承認了是她的生父的時候,她十分平靜,也沒有與他當場認親,可知對“父親”其實沒有任何期待。
比起來,那個凌熙臣比他這個血緣父親更重要。
現在,爲了凌熙臣,她卻毫不猶豫地就認了父親。
“父親,女兒自出生以來,未曾有一日在父親膝前盡孝,實是女兒之過。只女兒終究是父親骨血,昔年母親爲着父親才生了女兒,至死未曾吐露父親身份,以至太后震怒,母親困死在公主府,太嬪囚於冷宮十數年。”
“女兒一生飄零,及至遇到凌熙臣,才魂有所依。”
“求父親,看在母親的情分上,幫幫女兒,助凌熙臣脫困。”
林嘉額頭重重地磕在手背上。
季白也跟着跪下去。
沈赫城凝視着她,道:“你可知道,邊將擅離駐地,或擅自出兵他人防區,形如謀反。”
林嘉原先不知道,但現在已經知道了,原也是無路可走,所以破釜沉舟地求他。
聞言,她擡起頭:“那請父親指點我,究竟怎麼樣才能幫上他?”
沈赫城沉聲道:“若無諭旨,大周的一兵一卒,都不會爲他而發。”
林嘉擡起眸子,冷靜問:“那兀良哈三衛呢?”
這個女兒!
沈赫城眸中精光大綻。
原來她的目標在這裏!
林嘉道:“兀良哈三衛雖是羈縻衛,但其實只是盟約,不算是大周兵卒。三衛中,兀良哈部更與疏勒有世仇。值此良機,不若出兵疏勒,既報世仇,又能得利?與兀良哈部有百利而無一害!”
尋常閨閣女子,能說出“羈縻衛”這個稱呼便已經難得了。這女兒竟能知悉兀良哈部與疏勒的恩怨關係。
沈赫城盯着她:“這些,誰教給你的?”
果不其然,林嘉吐出了那個名字:“凌熙臣。”
高地上,凌昭用馬鞭指着北邊,告訴林嘉:【那個方向,就是賀蘭山、河套。】
【這裏,便是北疆與西疆的交匯點。】
【往北,便是北方諸鎮。寧遠侯總督四鎮,坐鎮北疆。往這個方向去,便是兀良哈三衛。】
【從前,他們常常南犯,如今卻成爲我們的衛戍藩籬。】
兀良哈三衛其實還在宮裏的時候,凌昭給她講西疆的時候就提過的。只那時候只是簡單提一下,講了一下西疆北疆的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