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比兩年前記憶中瘦了許多,也顯得蒼老了。可能病人就是比尋常人更容易老去。
凌昭只看了皇帝一眼,就低下頭去。
眼眶有些發熱。
因誰看見皇帝,都清楚地知道,這個人的時間不多了。
“回來了。”皇帝說。
皇帝說話的速度緩慢,問了問凌昭在金陵的生活,問了問他父親的手札。
皇帝道:“其實是很好的日子,對吧。”
“原覺得不是正道,”凌昭道,“但我讀了兩年,漸漸覺得,其實人生也不止一條路。讀書出仕的確是正道沒錯,也並不意味着旁的路就不好、不對。”
皇帝看了看着個年輕人:“熙臣,你變了。”
凌昭道:“臣以前太年輕了。”
皇帝點點頭,許久,他道:“我羨慕你父親的日子。”
他道:“我若是不做皇帝,或許也能過上這樣的日子,或許能活得更久一些。別人也只會覺得,這個皇子可憐,不會覺得,這個皇帝無用。”
凌昭叩首下去:“陛下。”
皇帝道:“他們都覺得我不行,沒有人肯在我身上下注。都只想讓我熬死太后,再苟延殘喘到太子成年。彷彿我這一生,就這麼點作用。”
“陛下萬勿自輕!”凌昭重重叩首,額頭磕在手背上,“如今北疆平定,徐侯鎮國,三衛歸附,此萬世之業。陛下之名,流芳萬代。”
“你錯了。”皇帝道,“史書會說,那都是太后的功績。”
“不管她做了什麼,最後她還是把江山還給了我們李家人,史書就承認她是一代賢后。”
“沒有人會記得我。少年們開始讀史的時候,翻到我這一頁,便直接跳過,道一聲:無趣。”
“熙臣。”皇帝道,“我也想青史留名啊。”
他道:“你信裏說的那件事,回去上個疏吧。別學他們藏着掖着,都只肯留給太子。你和太子都還年輕,有一輩子的時間,有做不完的大事。也分給我一件吧。”
凌昭擡起頭看了皇帝一眼,又低下頭去。
他動作很快,但皇帝依然看到了他眼中漫過的水光。
凌昭低下頭去,伸手入袖管,抽出了一份奏摺:“臣,未敢藏私。”
皇帝的眼眶熱了。
內侍過去接過來,奉給皇帝。
皇帝打開奏摺,快速地瀏覽了一遍。
“熙臣,我記得你十一歲就殺過匪人?”
“是。”
“你的字,怎又帶着殺意了。”
“臣以爲,凡做事,當從開始便抱着必殺的心,見血的膽,方有成事的可能。若瞻前顧後,既怕殺人,又怕譭譽,不如不做。”
“你說的對。”皇帝說,“這事一定要招人罵的。太子還年輕,正適合我替他做。”
皇帝竟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歡暢。
“罵名,也是名。”
“愚民之毀,於陛下如鴻毛。有識之士自會知道這是於國有益的。”凌昭道,“一時之毀,怎抵得史筆犀利,剖拳拳之心,留清白百世。”
皇帝點頭,卻又道:“你知道,她這樣一個人,爲何如此信佛嗎?”
凌昭擡眼凝視。
皇帝道:“說是她十歲那年,有個大和尚爲她看相,說她是,人上人。”
“她信了,一直信。”
凌昭道:“不過江湖騙子,騙錢罷了。”
皇帝大笑。
“我常常看着她想,她這樣一個人,竟被,竟被那些僧尼哄得團團轉。”
“真天下第一可笑。”
皇帝笑得咳嗽起來。
內侍忙爲他拍背,又喝水。
待氣順了,皇帝擺擺手,內侍退到一邊。
皇帝道:“來人,起詔。”
小內侍便去喚了當值的翰林來。
翰林動作麻利,紙鋪開,筆蘸墨,凝神等着皇帝的諭示。
皇帝道:“着凌昭凌熙臣,進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
左庶子比左諭德還高一級,正五品了。
正常的情況下,詹事府庶子、諭德都常用來給翰林官轉遷。眼下的情況,就是在給太子物色他未來的朝廷了。
翰林院的同僚羨慕地看了凌昭一眼。
凌昭再拜:“臣,領旨謝恩。”
待凌昭退下,皇帝又拿起那本奏摺,細細看。
凌昭丁憂在家,除了爲亡父編纂文集,還炮製了這份《論佛寺疏》,後世常又稱——
《滅佛書》。
太后執政期間最爲人詬病的其實不是楊元之流的權閹,因每代皇帝,都必用權閹。
太后最讓人詬病的地方是她過於崇信佛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后的信仰導致大周遍地佛寺。
大量的青壯男子不事生產,大量的土地被寺院兼併且不向朝廷納稅。
在一些小地方,鄉鎮縣裏,百姓愚昧,信大和尚如信佛祖。一些“高僧”、“大德”裹挾着民意,公然干涉官員政務,包庇罪人,踐踏刑罰律例。
後世記載這位病弱的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小小地爆了出了一點光彩——關閉大量佛寺,驅逐僧侶,由朝廷控制度牒發布權,收回土地,並剝奪了包括佛道在內的任何宗教的免稅和免罪的權利。
雖然皇帝只是開了個頭,實際的執行過程綿延了好幾年。
在當時,亦發生了許多流血的衝突。信衆的詛咒和謾罵再尋常不過。
但後世承認,這道滅佛令使得當時的朝廷收回了大量的土地,大量的青壯勞力迴歸土地。使任何神權都居於皇權之下,鞏固了朝廷的權威。
讀史者也情不自禁地假設:若給他一具健康身體,這個皇帝是否也能成爲一代明君?
凌昭出了宮,時間尚早,還是上午,陽光明亮着。
凌昭上了馬:“季白,她在哪?”
季白道:“在興盛衚衕。”
凌昭問:“咱們的宅子在哪?”
季白道:“在成方衚衕。”
他道:“俱都在金城坊。”
凌昭便笑了。
因這兩處地方在同一個坊裏,實在離得很近。季白會辦事。
如今公事解決了,該解決私事了。
他一扯繮繩:“走,去興盛衚衕。”
興盛衚衕的林府,林太嬪正和林嘉說孩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