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蒞臨曾家,實在出乎曾家人的意料。
他平靜道:“母親不放心,叫我來看一眼。”
曾家人不疑有他,因探花郎衣袂飄飄,不染一點塵埃,與紅塵俗世不搭邊。不像張生,雖也生得俊,可一身煙火氣。
完全是不一樣的。
曾嬤嬤喜得不行,握着他的手託着他的手臂往裏牽:“壽官,壽官,快裏面坐。”
凌昭平日裏根本不會讓後宅婦人近身,但曾嬤嬤和曾榮家的實是例外。這兩個婦人是祖母輩和母親輩的年紀,看着他出生長大,都是給他親手換過尿布的。
他只能任她們抱住他的手臂,還當他是孩子似的,迎進二進院子裏。
因在她們心裏,凌昭不算是“外男”。
只他沒有跟着她們進正房。
他道:“今日不是我的日子,不好喧賓奪主。我在廂房坐坐就行。她若無事,我就回稟母親去。”
曾家婦人便將他請進廂房,上茶水點心。
下人來報:“姑娘和姑爺來了。”
他道:“我不是外人,你們去吧,別冷落了主客。”
探花郎一貫冷冷清清,打小就這樣。可一句“不是外人”實在讓人歡心,曾家婦人們笑着去了。
張家準備的回門禮很實在,也是給林嘉做足了臉面。
張安跟着曾榮去了前院的倒座房。林嘉還看見了季白,還笑着行禮打招呼。
季白回禮,笑得有些僵硬。
但林嘉跟季白沒有那麼熟悉,察覺不到。她與男人們分開,去了後院。
被曾家婦人們迎進了正房裏,關切詢問,仔細探聽。
她笑靨如花:“都好。我婆婆規矩少,大家都很隨意自在。”
又一一回答了她們的問題。
不難聽出,這門婚事結得順利安穩。曾家婦人們滿意點頭:“對夫人也能有個交待了。”
又道:“這邊便是你的孃家,有事你就來說一聲,不要見外。”
林嘉笑着應了。
曾家其實只是幌子,但誰也不想做孤家寡人,能有門親戚走動是好事。且在張家眼中,以爲曾家纔是主導,哪知道後面還深藏着一個探花郎。
這都是他的安排。
她會照着他的安排走,好好地過好自己的日子。
不辜負他這一番心血和情意。
曾榮家的起身道:“我去前面看看。”
一是看看午飯準備得如何,一是得去看看廂房裏的貴重客人。
曾嬤嬤陪着林嘉。但她年老尿頻,過了片刻,起身去了淨房。
丫頭看看茶水沒了,與林嘉道個罪,去添水了。
這短短片刻,林嘉一個人在屋裏了。
正房的門軒敞着,她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腰身,看着外面陽光明媚,溜達兩步,邁出了房門。
再走兩步,便走進了陽光裏,此時時間還早,陽光還沒那麼烈,曬着真是舒服。
林嘉用手遮着眼,仰起臉來,接受這溫暖的觸摸。
只忽地感覺到視線,放下手轉頭看去,看到了想也沒想到的人。
竟是那個人。
腰身挺拔,眸子深邃。
手負在身後,衣襬獵獵拂動。
站在廊下,隔着庭院,一如從前那樣,淡淡地看着她。
她以爲嫁了後,該是沒機會再與他相見了。
今天是她回門的日子,他出現在這裏,是特意來看她的嗎?
林嘉這一刻心中涌上了說不盡的感激——
出嫁三日,她已經知道自己嫁了一個多麼合適的人家。
殷實,規矩不大,不會嫌棄她,只會捧着她。婆婆好哄,夫君溫柔,家裏就兩進院子,幾口人,關係簡單。
她最希望的想要“讀書人”的願望也實現了。不僅如此,張郎還青春俊美。
林嘉有太多的話想告訴凌昭。
想告訴他她已經安穩落地,開始紮根。想告訴他她的夫婿性子很好愛黏人。還有婆母有趣,丫頭聽話。
想告訴他他給她安排的對她來說是最好的。
她若遇不到他,憑她自己,怎能得來這樣的一份安穩。這安穩是靠着背後的孃家、豐厚的嫁妝撐起來的。
這安穩是他給她撐起來的。
千言萬語都道不盡。
最終,她什麼也沒說,上前兩步,福身行禮,露出溫柔笑意,喚了聲:“九公子。”人過的好,安穩舒心,又情意綿綿中,自然就處處現溫柔。
凌昭一直看着絢爛陽光裏的那個人。
嫋娜玲瓏,娉婷美好。
她放下手,轉眸看到他,綻開了笑意,如海棠嬌豔。
她不一樣了。
凌昭目不轉睛,想看明白,怎地就和從前不一樣了?
少女的清麗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眉梢、脣角、纖腰,處處都不一樣了。
那眉間熾豔灼人的,是因何而生的風情?
直到一聲柔柔的“九公子”在他的耳中炸開——儂儂,軟軟,未曾刻意,便帶着女人的嫵媚。
凌昭看着她在絢麗陽光中娉婷走過來,站在廊外庭下,隔着欄杆對他笑。
“九公子。”她說,“你怎在這裏?”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清清:“來看看,你可好?”
林嘉笑了。
那一夜淚眼模糊的月,都被陽光融散了。如今走出凌府,只覺得天高地闊,胸臆舒展,再不自囚了。
人就是得往前走纔行。
她眼睛彎起來,告訴他:“我很好。張郎很好。張家也好。”
她溫柔地道:“一切都很好,公子不必擔心,以後也會越來越好的。”
她明亮的眼睛裏有光芒,對未來有期許和信心。
還有許多感激。
至於從前那些,她已經放下,邁過去了。
一切都如凌昭期盼和謀算的那樣。
按照他算的,到這裏,都該結束了。他年輕時遇到的一個人、一段情,有了美好的收場。
給彼此都留下了閃着光的回憶。
該結束了。
可他看着林嘉在陽光裏的明媚笑靨,熾豔風情,終於發現自己漏算了一件事。
他漏算了他自己。
以爲是兩全之法,對得起教誨,對得起她。
可是否對得起自己?
那血管中汩汩流淌的滾燙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