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愔記不得這句話是誰說的,但是此刻想起來,卻深表贊同。
念中學的時候,他曾經看過一段歷史。
獨攬朝政的齊國權臣崔杼,以夫人棠妻爲誘餌,設下陰謀,在府中殺害齊莊公,立莊公的弟弟爲國君,號齊景公。
國事安排已畢,崔杼找來史官太史伯說:“前幾天主公調戲我的夫人,被人殺了,爲了照顧主公的面子,你一定要寫‘先君害病身亡’,懂麼?”
太史伯聽完崔杼的話,冷冷地回答說:“按照事實寫歷史,這是太史的職責。
至於主公是怎麼死的,你心裏明白,我心裏也明白;朝廷內外,人人心裏都明白。讓我顛倒是非說假話,辦不到。”
一個史官,竟敢跟自己作對?
崔杼很生氣,他權衡片刻,壓住火氣,試探地問:“你打算怎樣寫,能讓我看看嗎?”
“據事實錄,有什麼不可以看的,”太史伯說着,從寬大的袖子裏掏出竹簡,伏在几案上刻寫起來。
崔杼上前一看,只見竹簡之上寫着“周靈王23年夏五月乙亥,崔杼弒其君”。
崔杼頓時大怒,喝道:“混帳東西,竟敢這樣亂寫,滾回去,照我說的去寫,明天一早送來!”
他恨恨地折斷竹簡,摔到太史伯的腳下。
太史伯也不爭辯,回到家裏,召來三位弟弟,訣別道:“良史實錄,這是史官的責任,我照實去寫,必遭崔杼毒手。”
“我死之後,你們三人必爲史官,萬不可忘記史官的職責。”
兄弟三人相顧流淚,紛紛發誓:秉筆直錄,寧可爲寫信史而死,也絕不失職貪生。
翌日,崔杼又派人去找太史伯,命其將竹簡拿來,一看:“夏五月,崔杼弒其君”,居然一字未改!
崔杼暴跳如雷,將太史伯給殺了。
史官是世襲的官職,太史伯死後,他的弟弟太史仲繼承了哥哥的職位。崔杼命他重寫,然後拿過新太史所寫竹簡,只見上面寫着:夏五月,崔杼弒君莊公。
崔杼暴怒,又將崔杼給殺了。
然後太史叔也不肯罔顧事實……太史伯兄弟三人相繼被崔杼殺死,史官的職位照例落到他們的小弟弟太史季的頭上,照寫不誤。
雙手沾滿太史血的崔杼,明白單用硬的辦法是辦不到的。
崔杼問他:“你還不怕被殺頭?”
仲叔答說:“秉筆直書,是史官人品和道德的崇高體現,史官對後世應負歷史責任!”
崔杼聽後無可奈何地說:“我也是爲了國家才殺這個無道昏君。即使你直書,國人也會諒解我的。”7K妏斆
便不再追究仲叔死罪。
仲叔沒被抓去砍頭,在回家路上遇上另一個史官南史氏。
南史氏對他說:“我擔心你可能與你三位哥哥一樣慘遭不幸,所以我又揹着竹簡準備再去接你的班,執筆直書這段歷史。”
李愔曾經爲古人的這種高尚品德正直人格所感動的熱淚盈眶。
然而在讀過《史記》之後,他的這份信念動搖了……
按道理來說,鐵骨錚錚的司馬遷有着鋼鐵一般的意志,絕不向任何強權屈服,亦不會去粉飾統治者.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
人非聖賢,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喜惡、立場,皆有私心。
而每當私心作祟,便難以做到絕對的公正。
司馬遷的確是個硬骨頭,《史記》之中,從未寫過當權者的好話,而這並非是出於絕對公正,乃是因爲個人經歷.
對當朝統治者有着強烈的怨恨和憤慨,其要求便極其苛刻。相反,由於他的悲劇經歷,難免會對那些與他有着相同的較悲慘經歷的人產生同情甚至共鳴,從而筆下留情。
反而對成功人士有所不滿,怨氣極大……
比如,縱觀《史記》,對於項羽以及李廣極盡讚美之能事。
他用大筆墨描寫項羽死前的悲壯經歷,以此襯托項羽的悲劇色彩,而對項羽的殘暴、屠城、虐殺百姓、活埋秦軍戰俘等等.
或是不寫,或是一筆帶過。但是一旦項羽做了哪些值得稱道的事情,他就會大書特書。
李廣也是一樣。
李廣一輩子沒能封侯,最後自殺,司馬遷對其命運惋惜嗟嘆。
反而對戰功無數堪稱絕世名將的衛青、霍去病不以爲然,戲份還沒有一個連侯爵都非能敕封的李廣重。
司馬遷筆下之《史記》中李廣的記載,影響了無數的後人。
王維一首詩《老將行》裏邊有四句說的是李廣: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李廣確實厲害,可你說“衛青不敗由天幸”,這就過分了吧?
但這就是司馬遷對待成功者的態度。
秦始皇乃是千古一帝,說一句“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估計無人反駁。
結果便是《史記》將秦始皇營造成爲一個“殘虐的暴君”,對其“車同軌,書同文”一統九州等等曠世功績不予歌頌,極盡詆譭。
漢高祖劉邦從一個鄉間亭長、中年吊絲,逆襲而爲開國君王,毫無疑問乃是歷史之上成功者的典範。然而《史記》之中卻將其營造成一個地痞流氓,一無是處。
這可能麼?
誠然,劉邦的一些事蹟能夠透露其的確有流氓的本質.
但是若無更多的優點,憑什麼統領手底下的驕兵悍將,與戰神一般的相遇屢戰屢敗且不崩潰,反而最終逆襲得勝,一統天下?
沒有人能夠否認司馬遷的偉大,更沒人能否認《史記》之地位,它就是“四史”之首,可與《資治通鑑》並稱爲“史學雙璧”!
然而只要是人,便總有傾向。
《史記》尚且如此,何況後世那些塗抹粉飾的史書?
更別說清朝的官修成的明朝的史……你指望他能有什麼好話?
有可能去還原歷史的真相麼?這跟統治者的人品無關,爲了維護自己的統治,自然是極盡詆譭之能事,
古往今來,概莫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