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明白過來,父皇這是讓他在新羅一地,亦要施行李愔那套“文化入侵”的政策。
當然,他承認這個法子雖然緩慢,但是隻要長久的堅持實行下去,所得到的效果比一場或者幾場屠殺都要來得顯著。
但是眼下新羅乃是一塊飛地,高句麗與百濟將其與大唐分割開來,唯有海路可以與大唐聯繫,以高句麗對大唐的敵視態度,哪裏容得他緩緩圖之?
必定鼓動新羅境內各方勢力,明裏暗裏反對自己的統治。
微微蹙眉,心中斟酌着用詞,想着如何向父皇勸諫……
所謂“知子莫若父”,對於這個“英果類己”的兒子,李二再是瞭解不過,一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的心思。
便說道:“至於新羅國內之動態,只需旁觀,無需插手。”
“最遲明年開春,東征必然發動,高句麗妄圖螳臂擋車,屆時大唐雄師齊至,必將化爲齏粉。”
“汝只需將新羅國內各方勢力的陣營搞清楚,到時候有的是法子對其斬盡殺絕,而又不會引起新羅國民的惶恐與反感。”
李恪頓時瞭然。
借刀殺人嘛……這個容易。
“多謝父皇教誨,兒臣定然牢記於心,替大唐將新羅之地施以教化,合爲一家,永不復叛!”
……
說完正事兒,李恪看了看父皇日漸蒼老的容顏,以及鬢角灰白的髮絲,心中所感,一時愴然。
哽咽道:“兒臣此去,怕是此生再也不能在父皇膝前盡孝,惟願父皇千秋萬載,萬壽無疆。”
李二呵呵一笑,目光柔和,滿是憐愛:“生老病死,哪來的萬壽無疆呢……”
“癡兒,世間豈有不死之人?”
“以前篤信修仙之道,欲求長生,恨天不老。只是經過此次一場大病,算是看明白了所謂長生不老,皆是虛妄荒誕。”
“冬去春回,月有圓缺,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人豈可逆天而行?”
“早有大臣勸諫,朕還不信,如今那些個所謂的金丹差點要了這條老命,纔算是看得清清楚楚……”
“朕這一生,榮耀與詆譭並存,備受折磨,心魔難解。但是臨到老來,看着你們兄弟之間友愛和諧,沒有走上某當年那條不堪回首的老路,着實欣慰。”
這一場大病,險些要了老命,卻不僅讓李二看清了那些個所謂的“仙道”“聖僧”妄言誆騙的嘴臉,也體悟了天道輪迴不可更改的真諦。
春夏秋冬,生旺死絕,此乃自然之道。
或許的確有長生之存在,但那大抵也只是在一片虛無的狀態之中……從投胎開始,便歷經天道,有感知,便有變化,有變化,便有終結。
如此,便是長生,又有何用?
李恪心中黯然。
對於父皇,他心中滿是崇拜和尊敬,卻也有着埋怨和不滿。
論起才華,諸位兄弟之中,有誰比得上他李恪?
甚至允許浮誇輕佻的青雀去染指這個位置,也不讓自己有那麼一絲一毫的機會?
難道血統能夠比帝國的傳承更加重要?
只是如今,大局已定,再多的怨尤也無濟於事。
心中反倒釋然開朗……
感慨一番,見到父皇亦是心緒難平,便笑着說道:“真是羨慕六哥呀!嘖嘖,勒石燕然、封狼居胥。”
“自古以來華夏兒郎無上之軍功,居然就這般被他輕而易舉的收入囊中,自此名震天下、彪炳史冊,當世之武將無出其右!這份運道,兒臣羨慕得眼睛都紅了。”
李二也放下心事,在這個即將遠行的兒子面前,也沒了那份君父的沉穩,笑這搖搖頭,遺憾道:“豈止是你羨慕?爲父也羨慕啊!”
“爲父爲了東征高句麗,綢繆數年之久,調動百萬兵馬,糧秣不可計數,結果呢?”
“未等出師,反倒是這棒槌率領一衛之師,藉着一個‘假傳聖旨’的機會便兵出白道,一路狂飆突進攻城掠地,居然生生被他踏破薛延陀牙帳,橫行漠北……”
“娘咧!早知薛延陀這般沒用,老子乾脆就自己上了,哪裏輪得到他?”
這話雖然聽上去似是調侃,實則卻也就八分真意。
他綢繆多年,心心念念征伐高句麗,爲的是什麼?
還不就是征服這一塊古之帝王從未曾征服過的土地,將其納入大唐之版圖,提升自己的歷史地位,向着“千古一帝”的崇高理想更進一步!
結果咧?
李愔那個棒槌跟玩兒一樣,率領着不足五萬的兵馬,一路斬將奪旗橫行無忌,居然硬生生的複製了勒石燕然、封狼居胥的上古傳說……
這可是華夏自古以來最崇高無上的軍功!
縱然是在貞觀一朝有此殊功,他李二亦會沾一份榮光,就像霍去病成就了漢武帝的霸業一般,使得大唐的軍功在此攀上一層樓,可說到底,這也不是他直接指揮或者參與的戰役,這份榮光難免大打折扣。
早知道薛延陀這般廢物,老子還打什麼高句麗?
兵出白道覆滅薛延陀不就完了麼……
感慨了一陣,李二又叮囑道:“此去新羅,山高水長,建功立業尚在其次,定要保養好自己的身子纔是真。”
“府中王妃子女,還是不要隨行的好,待到汝去新羅安頓下來,再行派人接過去,方纔穩妥。”
此時正事談完,二人之間非是君臣,而是父子,李二自然要殷殷叮囑一番。
他記着吳王妃楊氏身子骨弱,前些年在江南之時便染了一場大病,差一點回天乏術,這回可不能折騰她,免得出了什麼意外。
說實話,他其實對於這個優秀的兒子頗有歉意,非但不能給予其競爭儲君的機會,甚至要將其遠遠的打發到新羅那等窮鄉僻壤苦寒之地。
自此吳王一脈,將再無可能祭祀宗廟,而是遠赴新羅,另立一宗。
在這個年代,這是極爲殘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