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一卷人間難得幾回聞 第七十六章你來我往
    坤鴻伏在案下,聽着自家主子這麼一通摻了味的話,不由稍擡了頭覷了眼蕭逸宸。

    幽幽燭火烘亮了他的半邊鬢髮,那雙眉眼就這麼的落括在闌珊的燈影裏,有着掉進淵藪裏伸手不見五指的惶惶駭怕。

    而這樣的神情竟然只是爲了一句沈府四姑娘的話麼?

    坤鴻不着四六,咂不出其中意欲,呆鵝一樣提出自己的見解,“莫不是,四姑娘瞧出那陳小侯爺的不凡?畢竟衆所周知那神女入夢是陳小侯爺胡謅的……”

    這話沒說完,坤鴻只覺得頭頂射來一道鋒銳的利芒,擡眼看,原是自家主子投來的目光,涼涼的像冰碴,一顆心就這麼被嚇得陡然在腔子裏痙攣。

    那麼魁梧的一人兒,手邊還壓着刀,平素走哪兒哪兒的效用都恭敬叫一聲的‘坤大爺’,此刻竟篩起了糠,扽得嗓子緊得厲害,囁不出一句話來。

    蕭逸宸看了他半晌,終於寒着嗓子道:“你很好。”

    抽冷子來這麼一句,讓坤鴻愣在當場,“殿、殿帥……”

    蕭逸宸閒閒調開視線,“我誇你,你怎麼結巴了?”

    這哪是誇啊,那神情跟染了霜似的,就差拿鍘刀兜頭來一下了,坤鴻心裏蹦躂,哭喪着臉笑,“小,小的不敢,小的方纔說錯話了,那個陳方彥是個鎮日專好聲色的敗家子兒,哪裏不凡了,真正不凡的是殿帥您。”

    這語氣多麼諂媚,像是一缸水倒滿了,蓋蓋兒都掩不住了盡往外流,蕭逸宸哪裏瞧不真切的,不過神色還是稍微和緩了點。

    “你方纔說得也沒錯,他能窺探天機,而且一朝就能這般叫人另眼相看,料是內子裏是有點貨的,這樣的人物,怎麼能不惹她人傾心呢。”

    話是這樣說,但他負着的手,微捺的嘴,還有眯覷的眼都在表達他的不豫。

    坤鴻不敢言聲,頭努力往細墁的磚縫裏埋,埋是埋不進去了,卻是透過磚看到蕭逸宸倒映下來的端挺輪廓,聽到他深深的語調。

    “那陳小侯爺不是鎮日打茶圍、喫花酒?那得是有個一二梳攏的罷?”

    養在深閨裏的沈南寶猛地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鼻尖,滿眼奕奕地看着眼前的翬翟。

    終是做好了。

    她再不用鎮日鎮日忍着腰背脖頸的痠痛跽坐在繡架前趕製了。

    她終於可以好好躺在榻上偷得浮生半日閒了。

    風月卻捏着心地把支摘窗闔上,“姐兒莫不是鼻痔又犯了?前個兒還覺得稍微松活,這怎麼又……”

    沈南寶招手打斷了她,“你瞅瞅,繡得咋樣?”

    她家姐兒繡的,自然是最好的,風月心不在焉地看着沈南寶烏眉竈眼的模樣,“可是繡完了,再繡不完,姐兒這雙眼睛得熬壞了。”

    風月一向將她的事甭管利弊都放大了看,沈南寶都習慣了,不同她多說,只拿了這翬翟去了殷老太太房中。

    殷老太太自然對她繡得翬翟讚不絕口,靠在隱囊上,連連點頭,“我早先兒還怕你繡不完,又不敢催着你,唯恐催得你急趕慢趕趕出粗活兒來,而今看到這翬翟端秀明正,豔冶逼真,我那懸掛掛的心便安穩了。”

    胡媽媽跽在腳踏,正拿着美人拳給殷老太太捶腿,一下一下的,力道很均勻。

    “老太太只怕不止安穩,小的瞧四姑娘繡的這個孔雀濃烈堂皇,定是能得般若昭儀的喜歡。”

    胡媽媽一語成讖,彼時已成淑妃的般若昭儀對其愛不釋手,就是官家也側目,誇道沈蒔這個小女手藝絕倫,也因而賞了沈南寶螺鈿金玉並數兩千金,如此不止,還擢沈蒔爲金陵邑開國子,食五百戶。

    雖說並未提及閒職一事,但明眼人也瞧得見覆職只是時日的功夫,遂前個兒還無人問津的沈府而今門庭若市。

    沈蒔呢,當然要藉此機會置辦席面,好好揚眉吐氣,便將金陵上上下下尚有頭臉的高門都請了過來。

    沈南寶不愛湊這樣的熱鬧,卻不得不露臉子,畢竟她門清殷老太太默允這次家宴,一是爲着敲鑼打鼓宣告衆人沈府的榮光,二是順水推舟吞了官家與她的那些賞賚。

    風月曉得其中緣情後,直顧在東牆一面拌蒜兒喫心,“是小的錯處了,是小的眼瘸了,這哪是大娘子大姑娘喫相難看,明明是闔府的主子都喫相難看!姐兒嘔心瀝血這麼久,連累如今腰痠背痛,眼睛也迷瞪了,他們倒好,翻幾下嘴皮子,做做場面的功夫,便蒙了姐兒的苦勞,他們就不怕醃盆兒,不怕天打雷劈麼?”

    沈南寶早料到會喫這個啞巴虧,坐在妝奩前,輕淡如風地扒拉着眼瞼,細覽眶裏的血絲,“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他們愛拿便拿。”

    時日的經養,眼底的血絲去了大半,只剩下寥寥的幾縷,不算醒目,也終是無傷大雅了。

    沈南寶因而舒了心,雖說她不似沈南伊那等,好專營美貌,但臉面對於女子來說不啻門庭,要是有損少不得多嗟嘆幾番。

    風月還是怨惱,“姐兒說得輕巧,這不是平白給人做嫁衣麼!”

    “你以爲我想呢?這事又不是我不想就能阻攔的,既不能阻攔,想那麼多還不是叫自個兒喫心,平白害了自個兒的身子。”

    沈南寶乜她一眼,轉手打開鏤雕拍子,抻出黑漆描金嵌梅的抽屜,從裏面翻出幾類抄引給了方官,“我如今尚未出閣,行事多有掣肘,只能仰賴‘玉瑞’替我拋售,折變的現銀便找牙郎換成鹽引及空名度牒。”

    其實若不是陳方彥從中攪渾,她或許會忖度批量購買硝石及通天犀,以備旱魃之後的疫病。

    不過這樣也好,陳方彥早先預告,便能避免日後的生靈塗炭。

    方官接過來,聽着她口中的‘玉瑞’,眉眼忍不住打起了官司,卻沒說什麼話,只將抄引納進懷中應是。

    沈南寶這時才讓風月伺候着換了件素色長裙,罩了件淺粉色的短襦,便清清爽爽去了西廳。

    漸漸入夏的金陵,日頭越發的毒辣,延捱到了晚上,太陽一沉,微風拂來,便以爲會得個爽瀨,不想依然熱得厲害,闔府命人掛上的燈籠,烘得一半邊天恍若白晝,又像是巨大的蒸籠罩子把沈府蓋住,將人悶住。

    所以各個賓客兜頭徹臉的紅光,就是將冰鑑放在一旁也止不住地擎帕拭汗。

    沈南寶尤其怕熱,只想今個兒躲在一旁偷涼,不想淑妃翬翟一事讓她一舉成名,但凡有個嘴臉的,都往她跟前湊,拋幾句恭維的話。

    從前讓人忌諱身份的沈南寶,而今成了香餑餑,誰見了都要上去嗅一口,看得沈南伊使勁搖起木蘭團扇,“小人一時得志罷了。”

    悄摸的一句話,沈南宛卻聽了個真切,當即拈着錦帕掖嘴笑,“大姐姐,到底是我們的四妹妹,她得意亦是我們得意,您細瞅瞅爹爹、祖母,他們今個兒笑得多開心吶。”

    沈南伊捏緊了扇柄,到底忍性沒將扇扣在桌上,但面色已不大好看相了,耳朵稍微好使的都能聽到她那牙花子磋磨的聲響。

    “二妹妹還是好好喫你的玉竹葛根罷,要是嫌塞不住你的嘴,我叫明箏伺候你來一碗東坡肘子!”

    沈南宛如今大定,哪裏還會像從前那樣鏘鏘翼翼,早先淵渟、定禮的事又叫她憋了一肚子醃眂昏悶之氣,正愁沒地兒發,而今逢上這樣的好時機,自然要儘心鑽刺,遂一笑,道:“大姐姐當真是可心人兒,早先梁公子還咂摸我沒甚肉,叫我好好喫,最好是東坡肘子。”

    沈南伊氣紅了臉,扇在手上急促翻飛,頭上的蝴蝶簪也簌簌作響得厲害。

    彭氏聽不下去了,半月前才遭了教訓,而今行止都在殷老太太眼皮子底下,蹈火海似的小心翼翼,她可不想沈南伊再憑添禍事,便壓低了嗓子叱道:“閉嘴罷!”

    沈南伊臉上不是顏色起來,方纔還晶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層水霧,神情說不出的羞恥和恨惱。

    但能怎麼辦呢?

    母親給三弟弟下寒食散的事,叫祖母灰了心。

    謝元昶那事讓祖母氣急敗壞,指着她面門罵她喫相難看,竟要攀摘妹妹的。

    她如今就是再委屈那都得往肚裏咽。

    只是向來嘴快心快慣了的沈南伊哪裏忍得了,看着被人衆星捧月的沈南寶,眼光愈發恨烈了起來。

    沈南寶正醃對付着旁人,忽覺有道厲厲的視線射過來,轉眸一看,原是沈南伊在位上對她咬牙切齒,眉梢不由一揚。

    沈南寶就沒見過沈南伊這樣的人。

    什麼好的都要佔全了,旁人稍微得一點好,就跟從她身上挖了塊肉似的,能憑生出不共戴天的仇恨。

    沈南寶懶得搭理她,卻也歡喜讓她氣極,便把嘴角牽得更厲害了,明豔豔地朝各個夫人彎了眼眸。

    她生的一雙桃花眼,不笑時裏面含着波,動輒有春風拂人面的況味,笑時如月牙,能勾到人心裏去。

    蕭逸宸隨梁越過來時,正瞧見這幕,心,就這麼,砰砰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