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勺縣距離鄭國渠直線不過十餘里,手上又沒有急事,陽城延自也樂得走下馬車,徒步一段距離,也好透透氣、散散心。
見陽城延一副心緒重重的模樣,隨陽城延一同前來蓮勺,正徒步跟在陽城延馬車後的少府丞楊離,面上也涌上些許思慮之色。
片刻之後,楊離便悄然加快腳步,來到了陽城延身後一步的距離,隨着陽城延緩步向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身後的楊離,陽城延面帶沉凝的搖了搖頭,似是自語,又似是詢問道:“蕭相······”
“莫果真如家上所言,乃以己之事爲先,以人之事爲後之人?”
“國庫究竟是無糧,還是蕭相見家上得糧十數萬石,方拒撥少府官奴之口糧呢······”
言罷,陽城延由沉吟片刻,稍側過身,見楊離面上一副諱莫如深的神情,不忘問道:“此事,公可能參透?”
見陽城延直截了當的問起自己,楊離縱是不願開口,也只好硬着頭皮上前些,對陽城延稍一拱手。
“依下官之見,陽公有此惑,或正和家上心意······”
“嗯?”
聞陽城延不輕不重的一聲疑‘嗯’,楊離躊躇片刻,終還是放下了‘噤口不言’的打算。
“此事,陽公以爲要害在蕭相國,然下官以爲,其中關鍵,當在家上。”
語調平和的道出一語,楊離面上神情,也稍帶上了些許嚴肅。
“自長樂、未央兩宮得建,陽公同蕭相於朝中,便可謂通力協作。”
“於外,此事自乃陽公‘知蕭相國知遇之恩而圖報’之美談,然於陛下、於家上而言,此事,恐非如此······”
聽聞楊離這一番稍有些隱晦的話語,陽城延稍流露出些許若有所悟的神情,旋即面帶遲疑的側過身。
“公之意,陛下、家上皆不願老夫,同蕭相往來過於密切,故家上此番,以官奴口糧事暗誡於老夫?”
見陽城延也已參透要害,楊離輕笑着點了點頭,稍伸出手,示意邊走邊說。
待陽城延重新踏上前進的道路,楊離便將自己的心中所想,向陽城延娓娓道來。
——不爲賣弄,也不爲顯擺,只因陽城延,也同樣對楊離有知遇、舉薦之恩······
“自陛下立漢國祚,往數歲,長安朝堂便苦錢、糧之侷促;相府國庫、少府內帑更幾不分論,爲朝堂公卿合謂曰:府庫。”
“然府、庫之拮据,終不過一時之弊,待陛下平關東異姓諸侯,宇內安和,天下萬民得休養生息,自當豐矣。”
“而相府國庫,所入乃天下農稅,用之於國事;少府內帑,歲入乃天下萬民之口賦,以爲宮中用度。”
“故此二者,或可謂曰:相府國庫,乃外朝釐治天下所用之費;少府內帑,則爲陛下之私貲。”
說到這裏,楊離不由輕笑着側過頭,略帶提醒之意的望向陽城延。
“相府國庫、少府內帑,一爲外朝用之於國事,一爲陛下用之於宮諱,此,便乃內外有別。”
“既如此,陽公試想:今日之陛下,可願掌少府內帑之人,同掌相府國庫之蕭相國私交甚篤,以至日後府、庫交合,內外不分?”
“縱陛下願,待宮車晏駕,家上蒞臨神聖,又當如何?”
言罷,楊離不忘稍壓低聲音,將上半身側傾向陽城延,隱晦提醒道:“陽公可是忘記當年,蕭相國因何自污之事?”
聽聞楊離這一番深入淺出的分析,陽城延面上神情,終於涌現出了些許鄭重之色。
“是了······”
“蕭相掌相府國庫,又陛下常年征戰於外,以使蕭相掌朝堂大權多載。”
“老夫掌少府內帑,若同蕭相過於密切,免不得要惹陛下、家上猜疑······”
若有所思的道出這番話,陽城延不由長嘆一口氣,終是面帶苦澀的搖頭一笑。
“伴君如伴虎啊······”
“爲免陛下、家上之猜疑,老夫竟只得枉顧夕日之情分,以負蕭相知遇之恩······”
“唉~”
“徒之奈何······”
卻不料楊離聽聞此言,面上頓時涌上些許笑意。
“下官倒以爲,此,恰乃家上老練之處。”
“嗯?”
“此話怎講?”
陽城延稍待困惑的一問,就見楊離又是一聲輕笑。
“陽公試想:若此事非家上所爲,而乃陛下,當如何?”
聽聞此問,陽城延幾乎是想都不想,便開口道:“陛下疑老夫同蕭相過於密切,自當直言以誡。”
“正是。”
“若是陛下猜疑,必不顧陽公同蕭相國之往日情誼,只直言誡陽公‘好自爲之’。”
“然家上此番,以蕭相國拒撥少府官奴口糧一事爲由,暗誡陽公,此,便乃爲陽公所謀啊······”<spanstyle>谷</spanstyle>
“有蕭相拒撥官奴口糧一事,陽公同蕭相漸行漸遠,外人知之,亦不至言陽公‘知恩不報’,只當蕭相舉措失當,使陽公心寒?”
說到這裏,楊離不忘回過頭,在二人周圍掃視一圈,確定‘隔牆無耳’,才又低聲道:“且家上此番用意,縱是蕭相國,恐亦已心領神會。”
“若不然,縱國庫無力撥糧,以陽公同蕭相國往日之情誼,蕭相國安能使國庫粒米不出?”
“下官以爲,蕭相國怕也是知曉了家上此番用意,故不撥糧,以全陽公‘負蕭相國知遇之恩’之念。”
言罷,楊離終是直起身,面帶些許敬佩之意的長嘆一口氣,最後補充道:“如此一來,陽公同蕭相生出嫌隙一事,便內外無虞。”
“蕭相勿撥糧,乃陛下大軍在外,國庫捉襟見肘,方行此無奈之舉;陽公主鄭國渠整修事,苦官奴無糧可食,因而記恨於蕭相國,亦乃人之常情。”
“如此,朝野物論,便無言以非陽公、蕭相國之舉······”
聽楊離道出這一層干係,陽城延只陷入了漫長了思慮之中。
滯愣許久,陽城延終還是迷茫的動了動嘴脣,旋即略有些鬱悶的點了點頭。
“唉······”
“居廟堂,大不易啊······”
“老夫居九卿之列已五載,竟連如此淺薄之理,亦未能參透······”
說着,陽城延不由自嘲一笑,望向楊離的目光中,也稍帶上了些許欣賞。
“倒是公,年少有爲,天子卓越,待來日,必當位列廟堂,有所作爲?”
聽聞陽城延誇讚起自己,楊離不由靦腆一笑,見陽城延面上神情不似作僞,也只好稍一拱手。
“陽公謬讚······”
“下官本布衣,若無陽公舉薦,恐今,仍乃一介粗鄙匠人······”
見楊離如此自謙,陽城延倒也沒多客套,只灑然一笑,權當默認了楊離之語。
如此復行百餘步,終還是楊離開口,打破了二人之間的寧靜。
“陽公。”
“‘那件事’,下官欲往告家上······”
“只不知如今,可是良機?”
乍一聽楊離此語,陽城延下意識一愣。
待回過未來,陽城延方纔還閒情逸致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凝重!
稍環顧一圈四周,確定方圓二十步沒人偷聽,陽城延才面帶沉凝的望向楊離。
“公······”
“意已決?”
就見楊離猛地一點頭:“已決!”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以整修鄭國渠,凡二月餘,盡顯寬仁、愛民之相!”
“更家上以埽、石磚鋪渠之策,以固鄭國渠之土,又每每於匠人之術有見解不菲之言。”
“此間種種,皆同下官所學之‘三表法’暗合!”
面帶決然的道出這番華,楊離再度望向陽城延時,氣質之中,竟陡然涌上些許神聖的使命感。
“陽公!”
“自先鉅子田橫田公辭世,吾墨門,便已近消亡;師祖墨翟之言,更已近斷絕!”
“若不得人君之庇護,下官恐不十年,吾墨門、先師祖墨翟之言,便當絕於天下矣!”
“今家上之言、行、舉、止,皆暗合吾墨門三表之法,下官以爲,當一試!”
說着,楊離不由面帶凝重的握住陽城延的胳膊。
“往數歲,下官得陽公庇護,方使墨翟之言不至斷絕;今家上呈仁君之相,此,或乃吾墨門之最後生機!”
“且今陛下尚在,家上雖爲人君,亦不過儲君。”
“縱於吾墨門不喜,家上亦不至趕盡殺絕。”
“然若待將來,家上蒞臨神聖,見下官呈墨翟之言而不喜,吾墨門,恐真當絕於青史啊·······”
·
·
說着,楊離不由面帶凝重的握住陽城延的胳膊。
“往數歲,下官得陽公庇護,方使墨翟之言不至斷絕;今家上呈仁君之相,此,或乃吾墨門之最後生機!”
“且今陛下尚在,家上雖爲人君,亦不過儲君。”
“縱於吾墨門不喜,家上亦不至趕盡殺絕。”
“然若待將來,家上蒞臨神聖,見下官呈墨翟之言而不喜,吾墨門,恐真當絕於青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