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萬仞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馬先和老楊頭又不見人影了,宋掌櫃交代錢日生一切照舊,沒有其他吩咐。可兩次令他心悸的會面,無論是查驗脈案,還是讓他驗屍,已經讓錢日生警醒起來,若有似無中已經感受到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宋掌櫃卻一直讓自己“放寬心”,“好好做”。

    公子也有了微妙的變化,不僅對錢日生的態度好了很多,連脾氣也變得溫和了,雖然偶爾也會用“我知道你的祕密”來恐嚇錢日生,但是表情語氣上更像是輕鬆的玩笑。最讓錢日生感到驚奇的是,扶風公子再也不會喝的爛醉,反而每天晚上都會和鳶兒連同孩子一起聽自己說故事。

    錢日生肚子裏的故事大多都是一些市井雜談,說的多了也漸漸有些乏味,扶風提議說點有意思的,霖兒在一旁嚷道:“我要聽抓壞人的故事!”

    這倒是提醒了錢日生,一下子竟然想到那天查驗的屍體,頓時顯得有些失神。扶風公子催促了幾聲,錢日生扎耳撓腮的想了想便按抐着亂糟糟的心答應了。

    他是個仵作,跟着師父知道很多奇特的案子,也見過很多有趣的人,爲了防止透露太多關於自己的線索,他留了個心眼,張冠李戴的換了地名和人名說了幾個有趣的案子。

    月色清透,風搖樹影,錢日生連說帶比,挑着講了幾個蹊蹺案子,沒想到公子對案件的曲折離奇饒有興趣,他啜着酒聽的聚精會神,有時候還會打斷錢日生,竟讓揪着一個問題讓錢日生掰開了揉碎了細說。

    “嗬?一個酒壺裏還能斟出兩樣酒來?”

    錢日生停下來拿過扶風的酒壺做比照:“那酒壺是特製的,從壺嘴到裏頭有隔層,壺柄上有兩個氣眼兒,堵住哪頭哪頭就不漏酒。”

    扶風公子聽的都忘了將菜遞到嘴裏,喃喃道:“還真是下功夫了。”

    錢日生說的是一樁毒殺的案子,這是他和師父查驗的最後一樁命案。

    當年佳夢關的蔡家酒樓老闆過世,兩個兄弟鬧分家,結果蔡家老二死於中毒,身爲案犯的哥哥咬死是弟弟服藥過度,食藥相剋致死,同時家裏也花錢上下打點,想要疑罪從無擺脫罪名。

    老二家裏哪裏肯依,也花錢疏通,硬要查個水落石出,衙門裏樂的兩頭通喫。最後終於通了上頭某個大人物的關節,下了嚴令徹查。於是錢日生的師父便出馬了,他從郎中那裏取得的藥方作爲呈堂物證,證明毒物和死者生前用藥截然不同。再加上買通了一個下人,找到那柄特質的酒壺,終於坐實了罪名。

    “那後來呢?”扶風好奇的問道:“那蔡家老號弟弟死了,哥哥入罪,誰來繼承家業呢?”

    錢日生被問的一愣,沒想到扶風還會追究這個案子後續的問題,他想了一會說道:“好像蔡老爺生前有個小妾,她的兒子繼承了家業,當時大家都說幸虧那個小妾生了個兒子,真是撿着大便宜了。”

    扶風聽完眼神一亮,站起身仰脖喝了一口,隨即撫掌大笑。錢日生從未見過對方如此的容光煥發,鳶兒也笑吟吟的扭拉一把霖兒的小臉。自從那天起,扶風公子心情變得開朗許多,對自己也更加接納,因爲對方竟然破例加了碗筷,讓錢日生和他晚上一起喝酒喫飯。

    這天夜晚,冷月當空微風搖樹,或許是這種天氣和靜謐特別容易勾起悲情,扶風依靠着椅背輕搖摺扇,對着院牆上的冷月悠悠述說着:

    “我小時候,大約……五歲吧,”他頓了頓,皺着眉頭望了一眼鳶兒,似乎再徵求確認什麼,只聽鳶兒思索着插口道:“七歲。”

    “啊,是七歲了,那天晚上太亂了,我記得有很多人把我圍住,忙着給我穿衣服哄着我,說要帶我去好玩的地方。我害怕死活不肯走,就抓着她的袖子不放。”說着又看了一眼鳶兒,而鳶兒輕嘆了一聲,輕輕的拍着已經漸漸入睡的霖兒也有些失神的空望着。

    直覺告訴錢日生,這纔是真正的扶風。

    “大家沒法子,就讓鳶兒陪着我進了一個很寬的轎子,然後就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然後見到了我的父親,我只見過一次,就那一次。”

    錢日生不禁翻眼看了一下扶風,在他印象裏大戶人家的公子都是衆星捧月的,扶風卻很認真的衝他點了下頭:“真的。”

    錢日生苦笑道:“我都忘了我爹媽長什麼樣子了,從我記事就跟着師父了。”

    “你有師父?”扶風有些意外的看着錢日生,一剎時氣氛彷彿凝住了,錢日生暗罵自己昏了頭,趕忙含糊過去:“就是跟着人學要飯的手藝。”

    扶風沒有追問下去,嘴角動了動繼續說道:“第二天我就被穿戴整齊,由一個白鬍子老頭把持着坐在椅子上,他們事先告訴我坐定了不可以說話,乖的話下來就有糖果喫,還讓鳶兒站在我身邊陪我。”

    “我看着座位下的人害怕極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對我下跪行禮,他們說的什麼我都記不起來,只記得我哇的就哭了出來,然後鳶兒和那個白鬍子老頭就安慰我,揮手讓下面的人趕緊把糖果送上來,這才止住了哭。”

    “娘,我也想喫糖果。”霖兒靠在鳶兒懷裏,已經半睡了聽到這裏也來了精神,仰着小臉嚷道,逗得衆人都莞爾一笑,錢日生心念一動,偷偷睨了一眼扶風。

    扶風看着霖兒頓了頓說道:“我記得臨走的時候,阿媽就坐我旁邊摟着我不停地哭,我莫名其妙她老哭什麼,後來我知道了,他們是要把我送人。”

    錢日生聽到這裏深深吸了口氣,再無知也隱隱的猜出了一種可能。

    “後來鳶兒就陪着我離開家去了北齊,我住在一個挺大的院子裏,身邊好多人圍着,幫我穿衣,給我送飯,我走到哪裏身後都跟着很多人,幾年來他們幾乎從不跟我說話,只是看着我,但是絕不允許出院門。”

    扶風說話的時候目光盯着遠處,好像在跟很遠的人說話,更像在自言自語,一剎時錢日生有些模糊眼前的人是不是又陷入了“癔症”。

    只是那句“不允許出門”讓錢日生想到了自己,那個假郡守陰騭的雙眼至今讓他不敢細想,他不由得吞嚥了一口,不勝其寒似的打了個冷戰。

    扶風略看了一眼錢日生吱的將酒抿下:“一直到了十二歲,我又被送到蓬越。那裏日子就慘多了,稍微耍點脾氣或者執拗一下就要給關到黑屋子裏‘敗火’,無論我怎麼哭喊、踢門、央求,都沒人理,直到我哭喊夠了,他們纔會把我放出來。身邊的僕人把我的東西都偷光了,就剩我和鳶兒苦熬着日子,大雍和彭越國打仗的時候,我好幾次差點被殺了,後來被梁公子所救,卻得知母親早已病死,而我又被送到了西昌,幸好有梁公子救濟,總算不再過苦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