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慶餘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枯
    第一百五十三章枯

    聽到皇帝陛下的話語,葉完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改變,而微微低着的頭卻恰好遮掩了他眼瞳裏的那抹異色。

    這位慶國突兀崛起的厲害人物,少年時代便與生父翻臉,自定州遠赴南詔,如果沒有來自京都皇宮,龍椅上那位男人的暗中照拂,如果不是這些壓抑的歲月裏練就了沉穩的意志,又怎麼可能一直壓抑,最後卻來了一次猛烈的爆發。

    也正是這樣的經歷,讓葉完擁有了極強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對手,葉完臉上恰到好處流露出一絲不甘,這絲不甘,其實是刻意流露出來的。

    不及一代名將上杉虎,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評語,可他畢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軍方新一代領袖人物,如果表現的太過木然,失去了年輕人應有的朝氣與好勝之心,只怕也不是什麼好應對。

    然而聽到範閒這個名字,葉完眼瞳裏的異色,卻是完全發自內心,不僅僅是因爲陛下先前點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豐功偉業,有一部分是因爲範閒的暗中幫助,另一方面更是因爲,葉完震驚發現,陛下先前的話語,竟把範閒此人的生死,提高到了與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範閒是何許樣人,整個天下都知道,葉完雖然常在南詔前線,基本上沒有參合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則葉府與範閒的關係亦是十分複雜,他怎麼可能不暗中瞭解那個成功地讓妹妹變了性格的年輕權臣,那個在這短短數年內,像煙花一樣絢爛照亮慶國天穹的大人物。

    葉完壓抑了很多年。旁觀這個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氣度自信在,從來不會認爲自己會比天下間崛起的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將他安靜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個舞臺。眼下這個舞臺已經出現在他的腳下,經由青州大捷以及後續地浴血追殺,他已經開始綻放耀眼的光彩,然而每每想到範閒這個名字。他的感覺總是有些怪異。

    不是嫉恨,不是羨慕,而是隱隱的寒冷,葉完冷觀京都若干年,總覺得無法看透範閒這個人,細細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懼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異常複雜。

    饒是如此,可葉完依然不認爲範閒是能夠撼動天下的大人物,因爲他認爲身爲朝臣子民。無論是誰,包括自己都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四大宗師散去之後,整個天下除了南北兩位君主之外,不應該還有誰能夠站到那種位置之上。

    “你是不是認爲朕將他擡的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着頭。輕輕拂弄着懷中的白貓,很清楚地掌握了這位年輕臣子心中那絲情緒,“年輕人,驕傲一些無妨,然而有時候勇於承認自己不及某人,這纔是真正的驕傲。”

    葉完凜然受教,在愈發昏沉地深宮暮色之中,對陛下誠懇地行了一禮。

    皇帝陛下雙眼微眯。眼角的皺紋在昏沉的光線下,平添幾抹滄桑之意,緩聲說道:“這世間能脫離朕控制的人不少,但能不動不亂,平穩與朕抗衡的人卻極少。安之此人,你們自然不如朕看的通透。”

    這話說的確實,卻又有些含糊。年初冬雪京都劇變,範閒在京都放肆行兇。一日內殺盡賀派官員。令廟堂天下震驚,入宮行刺。打成叛逆……

    而令所有的大臣不解,令所有地茶樓小道消息失去了方向的事實是,慶國朝廷確實花了極大的精神追緝範閒和入宮行刺的刺客,卻一直沒有對範閒散佈四野的勢力動手!

    明顯在京都內參與了滅賀殺官一案地監察院舊屬官員,審也未審,只是大批革職了事,而江南一帶的範系勢力,也並未迎來皇宮東山壓頂的打擊。此生一向狠厲決毅的皇帝陛下,在面對範閒地時候,似乎失去了一直以來保持的帝心,顯得過於溫和寬仁,甚至溫和寬仁到了有些糊塗的地步。

    沒有人敢批評陛下,但很多人在置疑陛下,對於喪心病狂的範閒叛黨,爲何陛下卻是處處留手,處處留情?難道此事莫非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背景?

    葉完從草原上辛苦殺回來後,得知了京都動亂之後的後續事宜,也是心頭震驚,不明所以。

    之所以如此,是因爲所有的重臣都不知道,那一個雪夜,陛下與範閒在皇宮裏談了整整一夜。皇帝陛下不是不想清除範黨,卻是心有所觸,不得不遵守與範閒之間兩個人戰爭地承諾,若朝廷真的對範党進行清洗,慶國即將迎來的,只怕是開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動亂。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皇帝陛下少了一絲當年狂飆突進的勇氣,而多了幾分憂柔。也不得不說,只有範閒才能如此瞭解皇帝陛下千秋萬代的心意,而又能死死地握住慶國的命脈,逼迫皇帝做出了這樣地姿態。

    這個世界上,能夠逼迫慶帝放下手中屠刀地人,只有範閒。

    “範閒不死,朕心不安。”皇帝陛下梳理白貓毛皮的手指頭,忽然微微一僵,雙眼緩緩閉上,對身旁地葉完說道。

    葉完心頭大寒,低頭不語。

    “你的流雲散手練的如何了?”皇帝冷漠開口順道。葉完心頭微動,不解陛下爲何忽然轉了話題,開始考校自身的修爲,略一沉忖,誠穩應道:“初入門徑。”

    “你父二十年前便將大劈棺練到極致,卻無法再進一步。範閒雖然刻苦異於常人,但從你妹妹手裏學了大劈棺後,很明顯也沒有辦法再有進展。流雲世叔一身絕藝,總不能就此失傳,你既已入了門,朕心甚安。”

    皇帝陛下依舊閉着眼睛。說道:“便是如此,你終究不是範閒的對手,日後若遇着他,先退三步。”

    葉完心頭再震,雖然他確實不甘心被陛下點評爲不及範閒,然而從先前陛下那句範閒不心,聖心不安的話中,葉完已經猜到了太多內容。能夠讓強大如神的陛下,也不惜以國事戰事爲代價誘殺的人物,只怕自己還真是比不上。

    可隨之而來,一股厲狠倔犟的情緒,在葉完的心中油然而生,這位慶軍年輕一代最光輝奪目地名將面色不變,心裏卻隱隱有些渴望將來能夠與範閒正面一戰。

    夜色漸漸侵蝕了暮色,包圍了重重皇宮。將太極殿前的君臣二人包融了進去。皇帝陛下緩緩睜開雙眼,眸子裏的光亮竟似要在一瞬間內將這座皇宮照耀清楚。

    姚太監便在此時來到了陛下軟榻的旁邊,手裏舉着一個木盤,盤子裏用黃綾墊底,上面是兩封信一般的事物。

    葉完微感驚詫。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下意識裏向陛下望了一眼。

    “一封是朕修行的功法精義,一份是朕留給你的密旨。”皇帝陛下雙眼平視前方,隨意說道:“一年內。朕若死了,密旨可開,若朕未死,便將密旨燒了,至於那份功法精義,你若能有所進益,也算是朕給你們老葉家的一些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