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慶餘年 >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明非爲夜行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月明非爲夜行人

    範閒的筷子在盤子裏扒拉着,揀了塊香油沁的牛肉鋪在了白米飯上,緩慢地送入脣中,細細咀嚼着,品味着,依然沒有理會跪在一旁的明青達。

    明青達不是個簡單角色,這一跪所代表的意義,也絕對不是那麼簡單。

    範閒需要時間思考。

    等他思考完了,他才輕輕放下碗筷,說道:“明老爺子,您年齡可比我要大上不少,這怎麼當得起?”

    欽差大人雙手虛扶無力,明青達卻必須站起。

    官商之間的對話開始的非常平靜與沉着,範閒望着他說道:“老爺子準備交待什麼?”

    怎樣的交待能換回範閒幾名下屬的性命?範閒怎樣才肯放過明家?明青達並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他所需要的一切一切,只是範閒能暫時放過明家,爲家族以及京都方面換來必要緩衝的時間,現在局勢太不明朗,就算自己準備做根牆頭草,也得知道風從哪邊來……

    他只是乞求着自己的姿態,能夠讓欽差大人稍微鬆一鬆手,能讓欽差大人相信自己,也是有往他那邊倒去的強烈願望。

    範閒沒有等這位老謀深算的明老爺子回話,說道:“你心不誠,所以無所謂投誠。”

    明青達面色平靜,卻嘆了口氣,說道:“欽差大人不能信我。”

    “非我不能信你。”範閒低下頭說道:“你自己也不能信你,你在那條船上太久了,要下來……很難。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如果你還是在那艘船上,船上其餘的人總會要保你平安,如果你到了本官的船上,你留在原來那艘船上的貨怎麼辦?”

    此貨自然並非彼貨。明青達心裏也清楚這一點,聽着範閒的話,知道不可能說服這位年輕的欽差大人,帶着一絲疲倦,自嘲求道:“請大人指條明路。”

    範閒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桌上那些菜饈之間,略一思考後,靜靜說道:“你有很多兄弟,最近聽說……乙四房地夏當家也是你的兄弟?”

    明青達面色不變。心裏卻開始痛苦起來,自己明家跟隨範閒的敵人已經太久,如果要讓範閒真的相信明家肯倒向自己,除非他能夠有把握將明家完全掌控在手中,而夏棲飛明顯就是範閒用來掌控明家的棋子,換了其他的任何人,範閒都不會接受這個協議。

    範閒這句話,無疑就是給出了自己的條件。只是這個條件,明青達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且不論明青達不可能放手自己的家族產業,只是想到夏棲飛冰冷地眼神,還有那衣衫下面一道一道悽慘的鞭痕。他的心就開始糾結起來。

    在目前的局勢中,進攻的是監察院,防守的是明家,而且明家步步後退。今日內庫標價大漲只是一個事件串的頭一環,後面的事情接踵而至,明家風雨飄搖矣。

    直到此時,明青達才發現,明前這位看似年輕地欽差大人,原來骨子裏竟是如此保守謹慎加厲刻陰險,面對着自己給出的如此大的誘惑,竟是毫不動心。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原來範閒要的東西,遠遠比自己所能付出的更多,不止四十萬兩,不止是明家從此以後在江南地暗中配合,而是一種顯得有些狂妄、無比囂張,奢求對內庫產銷全盤的控制。

    “還請大人給條活路。”明青達苦笑說道,先前是談明路。此時便只能談活路了。“後四標再這樣下去,族中上萬子弟。還有周邊僱的無數下人,只怕明年家裏都要揭不開鍋了。”

    “明家不缺銀子。”

    範閒看着面前的明家主人,心裏對於對方越來越欣賞,明明是要脅自己地話,說的卻是如此溫和卑微,一點都不刺耳,反而透着股服貼滋潤:“呆會兒的後四標……就當你明家把前幾年吞的銀子吐回來。”

    他微微偏頭,眯眼打量着面色有些頹敗的明青達,心裏不停猜忖着這位明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說道:“你應該知道本官的過去,過往年間你賣東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賞。當然,本官不是不講理地土匪,只要你們做事穩妥些,本官自然也會穩妥些。”

    所謂穩妥,自然說的是昨夜之事。

    範閒拿筷尖敲了敲瓷盤之沿,發着叮噹的脆響,最後說道:“執碗要龍吐珠,下筷要鳳點頭,喫飯八成飽,喫不完自己帶走……做人做事與喫飯一樣,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這就很好了。”

    明青達知道在這位欽差大人面前不可能再獲得進展,得到了範閒最後這句話,他心裏稍微放鬆了少許,雖然不能全信,但他絕對相信,範閒並沒有逼着明家垮臺的念頭,對方始終是想將明家控制住,而不是摧毀掉。

    而要控制住龐大的明家……夏棲飛不行,母親不行,只有自己,明青達有這個自信,所以說呆會兒自己肯定會因爲後四標吐血,但心裏明白,往後的日子裏,與欽差大人還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討價還價是他們的長處。

    明青達十分恭謹地對範閒再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看着明家當代主人微微佝僂着,微現老態地背影,範閒再一次將筷子輕輕擱在了桌子上,微微眯眼,直到此時此刻,他依然瞧不出明青達這個人地深淺。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豐富了,認輸?求和?投誠?爲昨夜之事補償?如果明家真地有意倒向自己,那麼今天內庫這種光明正大的場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跡的地方……

    問題就在於,範閒根本不相信這位老爺子會甘心投降,自己的牌根本還沒有出盡,明家也沒有山窮水盡。習慣於站在河對岸的大樹想連根拔起,移植到河的這面來。所必須經歷的痛苦代價,應該不是此時地明家所願意付出的。

    爲什麼對方會擺出這樣一個卑微的姿態?他的上面可還是有一位老太君在,明家要投向哪方,這種關係到全族數萬人前途的大事,明青達應該還沒有能力做出獨斷。

    而且這一跪,跪的並不隱祕,應該已經有人看到,而且馬上會傳開來。範閒的眼睛眯得更細了。難道對方是準備打悲情牌?在這個還沒有產生阿扁這種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許是可行地一招,只是刻意在衆人面前跪自己一跪,這又能悲到哪裏去?

    如果換成別的官員,面對着明青達所表現出來的傾向,一定會心中暗喜,只有範閒不這般想,因爲正如明青達所料。他要的東西太多,不是明家給的起的,而且他爲這件事情已經準備了許久,他有底氣喫掉明家,而不是接受明家的投誠。

    既然不論什麼時候。範閒都可以喫掉明家,那他憑什麼還要與明家討價還價來獲取對方的投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