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九踏出馬車，頓如跌入另一個恍然間陌生到似曾相識的世界。/p
茫茫大霧吞吐一切，霜露正濃時仍有秋蟲啾鳴不休。踏出幾步，濃煙樣的水霧撲面而來，夾雜着並不清明的凜冽氣息，泥土的清香絲絲縷縷纏綿着草木凋零的味道，掩蓋了層泥之下萬架枯骨沉默的呻吟。/p
身後有人掌了燈，昏黃的光影在一片天地蒼茫中泄露出微薄的暖意，照亮了路旁披靡沮喪的枯草。/p
卿九走上前，折腰去看。盈盈的白紗竟不與濃霧同色，反倒在一片宣白中泛出披霜含路的月輝。夜風拂動裙角，飄零的衣袂猶如燭火搖曳，絲縷墨發揚起，沉靜的側顏美入詩畫，卻隱映着幾分氣魄。/p
路旁滿是荼靡的秋意，三三兩兩不知名的幽草仍舊倔強地攥着綠意，折了莖，枝葉殘敗。/p
這是，鳶尾花？/p
卿九心念一動，回身取了燈便有些急迫地往前，昏黃的燈光明明滅滅，她卻並不去管。/p
前面，是高聳的城門，磚殘瓦敗，狼狽不堪。/p
卿九舉高了燈籠，極力望去，一片朦朧的月光中，萬仞城門之上高懸的額匾早已被燒去了大半，只留一個“城”字勉強可辨。/p
什麼城？/p
容珏不知何時幻化出一襲披風，爲她披好繫上，又從她手中接過了燈籠。/p
卿九似乎嘆了口氣，幽幽道：“這裏……”/p
容珏卻似一眼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簡潔道：“這裏是已亡寧國的國都，天陽城。”/p
很久很久以後，卿九才知道，這一天，是天陽城十萬生民的頭七。血流成河的那晚她未能守護的十萬臣民，頭七之日，有人帶她祭奠。/p
彼時卿九看盡了天意冷暖人世悲歡，走過步步爲營環環相扣的局，卻最懷念婆娑遍佈的空城。/p
當然，這是後話。/p
此時她只覺寒涼：已亡，寧國？/p
入城才知王朝斷送時枯骨遍地的悲切與蒼茫。/p
她恍惚聽到那夜的殺聲凜凜戰旗獵獵，恍惚聽到萬千生民走投無路時泣血的嗚咽，恍惚聽到世代忠魂深埋黃土的悲鳴，連同鳶尾花跌落淤泥折斷花瓣的聲響。/p
容珏朝她伸出手去：“來。”/p
他攬她入懷，下一秒足尖輕點耳畔風聲呼嘯而過。/p
落在一方失落的宮殿前。/p
“這裏，是長明宮。”容珏頗有耐心地解釋着，“寧國王后曾萬般榮寵，長明宮曾世代燈火不熄，徹夜長明。”/p
卿九卻一聲苦笑：“天陽城萬骨同哭，不見天陽，長明宮鉛華洗盡，不曾長明。”/p
容珏爲她理了理長髮，不再多言。/p
宮門高懸的額匾早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只餘檐角一盞花燈搖搖欲墜，鏤花的底座於一片炭黑中透出一抹硃紅，四角飄搖的風鈴只餘一枚。/p
她恍惚看到那夜沖天的火光吞沒皇城，暴雨滂沱不滅熊熊烈焰。樹影在風中搖曳，不減婆娑。/p
卿九蹲下身去，用力塞住了耳朵。/p
深藏於濃霧後的生死茫茫，塵埃下故土王城的滿面風霜，草木蕭索。/p
夜幕中終於有風送來低語，黃土下冰封的骨骼，在唱些什麼，未名的歌？/p
容珏一驚，用力掰開她的手，把人拉起來護到懷中。/p
懷中人瑟瑟發抖。/p
他聽到她微弱難辨的聲音：“祝，祝頌。”/p
他湊過去，聽到了完整的一句：“送他們一程。”/p
古來墟族之人以月爲尊，十五頌月以昭其虔。可悼頌亡靈，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p
但他答：“好。”/p
指尖微動，原本瑟瑟發抖幾近失控的人兒頓時安生了。/p
差黎拂取了祝頌的物什來，順道安置了昏迷的小姑娘，容珏這才燃起魂燈——引路之盞，凝神祭出頌辭。/p
遠古而來的梵唱聲八方同歌，頌辭清音化作千萬古老的符號繚繞整座天陽城，輪迴重轉。/p
冤魂壓抑的哭聲四起，亙古的蒼涼令天地爲之動容。/p
濃霧散開了些。/p
少年國師清雋無雙的臉龐上有珠玉似的汗水滑落，淺淡的水痕在一片清明的月輝中透出光亮。/p
容珏面色慘白。/p
黎拂自然深諳箇中因由——身負寒毒卻硬要爲萬魂祝頌。/p
再看眼一旁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心道這一個兩個都不要命了。/p
供案前，芳華幽微的符文環繞遊走，恍如九天之上一瀉千里的潑墨銀河，祝頌聲猶暖風過境碧水初生，愈唱愈遠，終於響徹整座亡城。/p
一旁昏昏沉沉的小姑娘不知何時站起了身，目若遊絲，狀似不甚清醒。/p
她緩步朝供案走去，銀白色的披風從肩頭滑落，但沒有人去關注。/p
她踏入萬言頌辭之中，黎拂眼疾手快想要攔下，卻被銅牆鐵壁似的符文震了回去。/p
卿九卻毫無障礙地踏進其中，隨即衣袂飄搖，一個旋身，竟是一段舞。/p
原本光華幽微的符文忽然靈魂附體一般泛出了灼灼雪光，流光溢彩，清亮動人。/p
她足尖輕點，九重紗衣次第飄浮，隨她旋轉而舞動。拂袖，旋身，飛舞，猶如一株絕世的夢曇，譁然盛放。/p
難怪有人說，五歲便有驚鴻之姿。/p
巫者，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祝者，祭主讚詞者也。唯墟族巫祝並存，她究竟身負怎樣的祕密？/p
頌辭終盡，萬古梵音戛然而止。符文散盡的剎那，卿九如同脫力似的驟然倒下。/p
容珏飛身接住。/p
懷中人顯然虛弱不堪，卻仍舊有氣無力地呢喃着。/p
她說：“安息……”/p
心口忽然藍光大盛，容珏循光看去，古樸神祕的方臺若隱若現。/p
那是他認得出的，墟族聖物，含輝硯。/p
容珏只一瞥，便淡淡收回了目光。擡手結咒，壓下含輝硯。/p
藍光散去的同時，結下第二道咒文，締結封印，壓入她眉心。/p
黎拂驚訝道：“你在封印她今夜的記憶？”/p
“既是痛楚，倒不如忘了乾淨。”/p
擡眸看眼天空，霧氣已散去了大半，東面翻起了魚肚白。/p
他抱起她，微涼的嗓音似秋夜清風：“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