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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0章交鋒

    兩張單人牀相對着靠牆放了,一張牀上坐着無心,另一張牀上坐着蘇桃。牆壁和牀頭欄杆構成了角落,正能讓蘇桃舒舒服服的嵌在角里,紋絲不動的在牀上坐出個坑。她是個安靜性子,裝聾作啞以柔克剛是她的天分。她披頭散髮的垂着腦袋,目光隔着溼頭髮向外一掃一掃,倒要看看無心作何反應。

    房內開着電燈,招來了一紗窗的大小蚊蟲。紗窗半新不舊,並不能做到嚴絲合縫,於是無心走去關了電燈,只要窗外路燈的一點光明。黑黢黢的站在地上,在蘇桃的眼角余光中,他成了個怯生生的大影子,欲言又止,欲走又停。

    蘇桃眨了眨眼睛,把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重想了一遍,想到最後還是很坦然、很硬氣:你還知道怯呀?你還知道不好意思呀?我還以爲你要理直氣壯到底呢!都說好了的,都約定了的,你說不算就不算了?你說推翻就推翻了?反正我不同意,我不幹。我也是經過風見過雨的人了,我不是傻瓜。你要替我做主嗎?我不聽!

    她越想越對,有理到了委屈的程度。壓下一波淚水,她無聲的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心平氣和的放鬆身體,踏踏實實的窩進了角落中。她不是急性子人,必要的話,她可以開展持久戰。

    與此同時,無心像只心虛的貓狗一樣,躡手躡腳的走到了她的牀前。

    “桃桃啊。”他俯下身,嗓子還是啞的:“你聽我說——”

    不等他講出下文,蘇桃直接從溼頭髮後面啐出三個字:“我不去!”

    無心雙手撐在牀上,面孔距離蘇桃已經很近。心力交瘁的低下頭,他掙命似的發出聲音:“桃桃,你應該去。你現在還小,不把流浪當成一回事,等你將來長大了,你會——”

    蘇桃根本不想領教他的高論,直接躲在溼頭髮後面放冷箭:“就不去!”

    無心閉了眼睛,感覺自己的力氣正隨着語言向外流失。再說下去,他真能把自己活活說死:“桃桃,我都不知道今年冬天帶你到哪裏過冬。”

    蘇桃沉默了一瞬,末了答道:“我不怕冷。去年冬天能過,今年冬天一定也能過。”

    無心的腦袋垂到極致,留給蘇桃一副端端正正的肩膀和一後腦勺茸茸的短頭髮:“桃桃,當了兵,你就有了合法的身份,你就再也不必怕人了。”

    蘇桃盯着他,聲音幾乎堪稱冷酷:“我誰也不怕。”

    無心的手臂開始打顫,是終於撐不住了的模樣。如果時光倒退幾十年,除非蘇桃自己願意,否則誰也別想從他懷裏搶走她。因爲憑着他的小本事,他總能讓蘇桃安安然然的活過一生,他總能對得起她一世的年華。

    可現在不行了,他沒有戶口,沒有工作。在當今這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大時代裏,他到了哪裏都是異類,到了哪裏都是行蹤不定、來歷不明。

    流浪的日子,十天半月好混,一年半載也好混,一輩子,不好混。

    撩起沉重的眼皮向前看,他看蘇桃青春正盛,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太鮮豔了,太美麗了。所以他得給她找一處安身的溫室,他不能讓她再生凍瘡和蝨子。

    慢慢轉身坐到牀上,他向後退到蘇桃身邊。靠着牆壁仰起頭,他長長的嘆出了一口氣:“你必須去。”

    蘇桃冷笑一聲,表示自己根本不拿無心的話當話聽。

    無心把臉轉向了她,忽然不耐煩了:“笑什麼笑?難道你還真想當一輩子盲流?”

    他一變臉,蘇桃也睜大眼睛擡起了頭,萬沒想到他會捨得對自己發火。兩人虎視眈眈的對望片刻,無心伸手一拎她的衣領,壓低聲音逼問道:“你看看你每天穿的都是什麼?你再想想你每天喫的都是什麼?我沒本事,養不活你,什麼都給不了你。你真跟我過一輩子,死了你都閉不上眼!桃桃,你別對我上心,沒有用,不值得!”

    蘇桃猛的一晃肩膀,從他手中扯出了襯衫領子。襯衫還是去年穿過的,沒型沒款沒顏色,和“美”有着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擡手一撩滴着水珠的劉海,她把臉扭向紗窗。氣息顫悠悠的在鼻端打了個轉兒,她從牙關之中擠出了含糊的一句話。

    無心沒聽清楚,於是靠近了她問道:“你說什麼?”

    蘇桃不看他,對着一紗窗的蚊蟲蛾子開了口,聲音夾了眼淚伴了哭腔:“當初都定好了的……”

    她用手背狠狠的一抹眼睛,咬牙切齒涕淚橫流:“總在一起,不分開,都定好了的,還帶反悔的?”

    她不會嚎啕,再氣憤再傷心也是喃喃自語,是誰愛聽誰聽的架勢:“我沒反悔,你先反悔了?你比我大了好幾歲,還說話不算數?說好了的,說了好幾遍,原來都是假話?”

    她的眼淚迅速洶涌了,開始吭哧吭哧的又抽泣又哽咽,面紅耳赤的對着滿窗夏蟲控訴:“苦不苦的我自己知道,你說苦就苦了?好端端的,非得讓我當兵,不當還不行,憑什麼啊?我不當,就不當。你愛當你當去,反正我不當。”

    白琉璃無聲無息的游上了牀,盤到了蘇桃的大腿上。蘇桃伸手攏着他,誰也不看,只對着紗窗流淚。什麼叫做“沒有用”、“不值得”?無心說話太傷人心了。

    無心抱着小腿,把下巴抵上了膝蓋。太累了,他連花言巧語都說不動了。擡手攬住蘇桃的肩膀,他要把人往自己懷裏摟。第一下沒摟動,第二下摟動了,他用袖子去擦對方滾熱的眼淚。蘇桃在他懷中抽抽搭搭,天大的委屈,委屈透了。歪着腦袋枕上無心的膝蓋,隔着一層舊褲子,膝蓋骨頭的形狀清清楚楚,硌得她太陽穴疼。無心真瘦,平時只看他東跑西顛活力無限,蘇桃忽然發現其實他喫的不足喝的不足,所有的好喫好喝都被他填到自己嘴裏去了。

    蘇桃一閉眼睛,眼淚又來了。

    無心彎了腰,像條蛇也像只鳥,把蘇桃卷着罩着護到懷裏,面頰蹭過蘇桃半乾的頭髮,頭髮蓬鬆松的又厚又密,沒有洗髮膏,有香皂用香皂,有肥皂用肥皂,實在是什麼都沒有了,火鹼也行——這麼好的頭髮,給它用火鹼!

    無心不再說話了,雙臂環住蘇桃,他使勁的摟她抱她勒她,勒得她有了進氣沒出氣,勒得她斷了骨頭連着筋。她是他偶然遇到的一線春光,她是他眼中花一樣的小姑娘。他捨得讓她去當兵?他捨得讓她一個人出去闖世界?他捨不得,他最捨不得,可是這話,他沒法說。

    兩個人一起側身一倒,成了個相擁的姿態,雙方的胳膊腿兒都嵌得合適極了,蘇桃的腦袋正落在他的臂彎裏。他輕輕的拍着對方的後背,低低的一句話讓他說得聲嘶力竭老氣橫秋:“桃桃,睡吧,有話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