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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6章憶苦思甜

    大清早的,無心和蘇桃裝了一肚子雜合面饅頭和鹹菜絲,拎起一隻漿糊桶往鋼廠走。臨走時他怕管事的阻攔,所以特地做出忙忙碌碌理直氣壯的模樣,只和宣傳隊裏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打了一聲招呼。沒等小丫頭反應過來,他已經和蘇桃跑沒影了。

    蘇桃挎着書包皮,書包皮裏裝着白琉璃和水壺。因爲害怕半路會被人捉回去參加追悼會,所以一路跑得張皇失措。及至進了鋼廠內部的大禮堂,她要來熱水把漿糊和上了,心裏才稍稍安定下來。

    負責主持憶苦思甜報告會的人物,乃是武衛國手下的一位女將。該女將聲名顯赫,本是廠醫院裏的一名小護士,因爲去年號稱用毛澤東思想治好了精神病而名聲大噪,還上了報紙。在上了報紙之後的一個月內,該護士醫術精進,在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下又無師自通的使盲人重見光明,啞巴開口歌唱。當然,受惠的盲人和啞巴始終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但是也無人深究,因爲敢管小護士的醫院領導已經全被批倒批臭。小護士本人則是扶搖直上,成了廠裏的風雲人物之一。

    大禮堂十分寬敞,聽衆們全是停課鬧革命的紅小兵紅衛兵,從七歲到十七歲應有盡有。作報告的老貧農們則是小護士親自下鄉請進城的,個個都是能言善辯之士,此刻正穿着破夾襖在臺下坐成一排,吧嗒吧嗒的抽菸袋。臺上的桌椅還未擺好,無心踩着板凳登高上遠,一張一張的貼標語,蘇桃一手拎着漿糊桶,一手虛虛的攏着他的小腿,生怕他會一腳踩空。

    臺上熱鬧,臺下更熱鬧,歌聲此起彼伏,還有小隊在衆人面前跳忠字舞。憶苦思甜報告會的氣氛總還算是和平的,及至臺上佈置完畢了,無心和蘇桃退到隊伍後方,在角落裏找了空座坐好。老貧農們上了臺,禮堂內的喇叭裏也放了音樂:“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賬,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涌上了我的心……”

    一曲《不忘階級苦》終了,臺下的大孩子小孩子們再合唱一遍。及至小護士把開場白說完了,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也敬祝完了,報告會進入正題,開始請老貧農憶苦。第一位老貧農,生活和嘴皮子都非常之貧,眉飛色舞的講述他年輕時候如何在地主家裏幹一天活偷兩天懶,又是如何氣得地主婆站在田壟上罵他。提到自己飽受壓迫的歲月,老貧農得意的大笑:“他老地主敢不給我們扛活的喫好喝好?他不給我們喂足了,我們就不給他幹活,我們就給他磨洋工,他能怎麼的?他打我殺我?我光腳不怕穿鞋的,我怕啥?大不了他攆我,他攆我我上別的莊子去!嘁!逼急了我,我燒他的房!”

    此老貧農越說越橫,一身大無畏的流氓無產者氣概。後來主持人聽他把自己的生平越講越細,刁蠻有餘,悽慘不足,便當機立斷,請他先歇一歇。

    第二位老貧農慢條斯理的,說起話來就中聽多了,而且是真苦——年紀小小沒了爹孃,十幾歲去闖關東,一個孤人混日子,混到最後又回了關內老家。提起往昔歲月,老貧農微微一笑:“我那時候年紀小啊,重活幹不了,就在一戶人家裏幫工,幫人家跑跑顛顛幹雜活。那時候我一個月能掙八塊綿羊票,八塊錢不少哇,能買兩百來斤白麪了。我那時候最喜歡喫什麼?我就喜歡喫大麻花。嗬,剛炸好的大麻花,這麼粗,這麼長,那個脆啊,你們沒喫過,你們不知道。好喫啊,真好喫。”

    老貧農說到這裏,悠然神往的咂了咂嘴,接着回顧起了高麗館子裏的冷麪:“人家那夥計,真是個本事,你一個電話打過去,那邊馬上把冷麪給你送家來。你們是沒看見,那小夥計騎個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託個大盤子,一盤子裏高高摞上五六碗麪,一路過來,絕不給你灑一滴湯,有點兒意思吧?”

    紅衛兵紅小兵們嚥着唾沫,感覺是挺有意思,因爲其中有相當數量的革命小將在早上過來憶苦之前,就只啃着窩頭喝了一碗棒子麪粥。

    老貧農斜眼望着大禮堂高高的天花板,繼續講述他記憶中的美食,講得聽衆們垂涎三尺,連小護士都有點熬不住了,悄聲讓老貧農講些階級苦血淚仇。老貧農十分識相,話鋒一轉到了解放後,飯食也立刻降級到了野菜湯榆錢飯,然而依舊繪聲繪色,聽得小將們恨不能出了禮堂就去刨地上樹。小護士看穿了第二位老貧農的本質,認定他是個喫貨,便當即中止了他的報告,換第三位老貧農登場。

    第三位老貧農開腔不到十分鐘,場下開始有孩子嚶嚶哭泣了,臺上的小護士也紅了眼圈——太慘了,一家五個孩子餓死了仨,出去要飯還不讓出村,偷着出去了因爲沒證明,又讓民兵用槍託給杵了回來。

    哭聲漸漸連成了片,蘇桃也跟着抹眼淚。小護士扯了一塊衛生紙一擤鼻涕,忽然感覺不對勁。側耳細聽片刻,她伸手把老貧農面前的麥克風拿走了——老貧農講的是五六十年代大饑荒的事情,和舊社會沒個屁關係。

    趁着大小孩子們沒反應過來,最後一位老貧農粉墨登場。這位老貧農規規矩矩一本正經,不說喫不說穿,開口便道:“我家祖宗八代全是要飯的,我爺爺死在了要飯的路上,我爸爸也死在了要飯的路上,只有我趕上了好時候,生在舊社會,長在新中國。”

    小護士抓住機會,立刻起身呼喊口號:“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

    老貧農淡然的繼續說道:“我們解放前受盡了地主老財的壓迫和剝削,解放後我分了地,成了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小護士再次呼喊:“翻身不忘共產黨,永遠忠於毛主席!”

    臺下響起一片激烈的掌聲,而老貧農超然物外的說道:“原來地主老財們站着房躺着地,黃的是金白的是銀,我們勞動人民,得伸着手向他們要喫要喝。現在他們跟我們一樣窮了,他們一窮,我就啥也要不來了,也得跟着種地了。”

    小護士端起茶杯:“老大爺,你喝口水。”

    因爲小護士識人不明,弄來四位糊里糊塗的老貧農,導致憶苦思甜報告會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氣氛中宣告落幕。聽衆們一人得了一隻成分複雜的糠窩頭和一塊糖,糠窩頭是苦,糖是甜,精神上憶苦思甜完畢了,肉體上還要再演練一遍。雖然孩子們都是沒有好喫好穿,但用來憶苦的糠窩頭還是突破了革命小將們的忍受極限。無心和其他的半大孩子一樣,一出大禮堂就偷偷找地方把糠窩頭扔了,蘇桃則是仰起頭小聲問他:“真有那麼粗那麼長的大麻花嗎?要是有的話,我一頓喫半根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