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沈煙冉愛了江暉成一輩子,也護了他一輩子。
寧副將說那日雪花從城門前落下,落地即化,格外地冷。
江暉成去了一趟後山歸來,獵了一張虎皮,那是他從江暉成臉上見到的爲數不多的笑容,“你嫂子手腳總是冰涼,你找個人來,用這東西縫一件衣裳。”
寧副將說好。
然還未等他轉身,城樓上便響起了號角聲。
聲音震耳,從城門上傳出來,響遍了整座圍城,迎面的風雪撲在人臉上,刮的人皮肉生疼眯了人眼,寧副將回憶起來,也只記得江暉成腰間的那把彎刀在風雪中響起的將將聲。
“也不知道百姓從哪聽來,說將軍夫人是顧老前輩的弟子,只有她的血能醫瘟疫。”侍衛來報,江暉成的腳步虛虛地踏出了一步,站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羣后,樓閣的柱子被推到的那一刻,江暉成手裏的彎刀殺了第一個人,“退後!”。
然沒有一個人聽,也沒有一個人聽得見,“從那刻起,圍城就陷入了萬劫不復。”寧副將說道,“將軍夫人出現時,城中雪花都已染了紅。”
江暉成看着沈煙冉從那延綿的城牆上下來,一步一步地上了擱樓,身上那件月白大氅,還是早上他給她披在了身上,“今兒天冷,就別去採了,想要什麼同我說就成。”
沈煙冉沒說話,自進城之後,沈煙冉就未曾同江暉成說過一句話。
曾經爲了阻止江暉成去圍城,沈煙冉頭一回同他爭吵,“你從未體會過我的感受。”沈煙冉問他,“你心裏有抱負,有天下蒼生,可我呢?就算你心裏喜歡的人從來不是我,就算沼姐兒是個意外,那煥哥兒呢,他也不能將你留下來嗎。”
江暉成輕輕喚了她一聲,“煙冉。”
沈煙冉知道自己失了態,同江暉成生活了這些年,她從未這般同他說過話,那回卻是全發泄了出來,“遼軍擅長用毒,你我都清楚,你忘記了你曾經答應過我,要陪我回沈家老屋,就我們,還有我們的孩子,平平淡淡地過一生,不圖富貴,不貪榮華,這些年你到底是忘了個乾淨,你忘了可我沒忘,我答應過父親,我會回去。”
曾經爲了讓父親答應這門親事,她對父親說在遼國時,她已同他有了肌膚之親,那日在沈家老屋他毒發後身子冰涼,眉睫上都生了冰,她褪了衣衫抱着他在他耳邊說道,“我已經稟報過父親了,咱也算是名正言順。”
後來她有了沼姐兒,父親同她起了爭執痛心疾首地質問他,“你這般待他,他能給你什麼?”
她說,“他答應過我,會回沈家。”
然江暉成還是去了,走之前將她強行攬入懷裏,說道,“最後一回,等我回來,咱們就回去,回沈家。”
沈煙冉沒再說話,那眸子裏的神,一夜之間全暗淡了下來,之後回了一趟沈家,便義無反顧地進了城,進城後好幾日,江暉成才發現了她,蹲在她跟前咬着牙質問她,“你怎麼在這裏?”
沈煙冉笑了笑,涼涼地看着他,“只許你江大將軍有匡扶天下的抱負,我就不能有嗎?我是大夫,得拯救蒼生。”江暉成知道她是在同他置氣,可無論他如何說,沈煙冉再也沒同他說過一句話。
那日她登上了鍋爐前的閣樓,看着底下的江暉成,倒是說了些什麼,然沈暉成聽不見,只看到她對着他笑了笑。
喊出來的第一聲也只有他身邊的寧副將聽得到,“你聽話,別動。”
江暉成腳步踉蹌,撥開人羣麻木地往前走去,直到看到沈煙冉一刀子捅進了心窩,投入了鍋爐之中,終是破了嗓子淒涼地叫出了聲來,“沈煙冉!”
人人都說江將軍瘋魔了。
那彎刀橫在前,不分男女老少皆成了刀下亡魂,滿城的嘶吼聲,屍首遍佈,鮮血融進雪水之中,血流成河溢出了城門,驚醒過來的百姓終是被他瘋魔的模樣唬住,再也不敢有人上前。
江暉成終於走到了跟前,看到的卻只有那鍋爐裏的青煙滾滾而上。
江暉成雙膝絕望地跪在了地上,寧副將聽他嘴裏說了一句,“你說,我從未體會過你的感受,這回我陪你一起。”
寧副將叫了一聲,“將軍。”
江暉成用那彎刀頂地,緩緩地直起了身,回頭對他說道,“活着出去,照顧好小姐和少爺,是我欠了他們。”
那臉上已是一片死氣。
寧副將親眼看着他活生生的躍入了那鍋爐,沒入到屢屢青煙之中,再也尋不出半點痕跡來,不過一瞬所有的百姓再次蜂擁而上,沒有人覺得他們可憐,也沒有人爲他們心痛,只知道再也沒人阻止他們食人骨血,那鍋爐被掀在地上,看到的皆是人世間最醜陋的一面。
後來侍衛跪在寧副將和寧夫人跟前,遞給了他們一個碗,“總得活着。”
寧副將臉慘白,寧夫人當場暈了過去。
沈煙冉並不知道在江暉成躍進鍋爐前的那一刻,他已經悔了,若有來世,他定陪在她身邊,哪裏都不去,就在沈家老屋裏,他去溝裏抓魚,她在竈前熬湯,有他們的孩子,再養一隻她喜歡的小貓,平淡幸福地過一輩子。
而江暉成也不知道沈煙冉對他說的最後那句話是,“將軍,都結束了,我可以不用再愛你了。”曾經她累了時,也嫌棄過歲月太漫長,嘆何時才能是個頭,沒想到最後讓她解脫的法子,竟是死。
——願有來生,與君再不相見。
可人哪裏又有來生。
後來,寧副將找到了那張江暉成獵回來的虎皮,鮮血浸透,已被萬千腳步踐踏得千瘡百孔。
兩人終究是什麼都沒留下。
几上茶壺裏的水,漸漸地生了涼,江沼呆呆地坐在那兒,背心似乎又生了一層汗,盯着屋外的飛雪眼前一陣恍惚,過了好久才問寧庭安,“是我父親的骨血救了人?”
寧庭安避開了她的目光,點了頭。
江沼卻搖了頭,“表哥可莫要誆我了,我爹孃的骨血又豈能救出幾千人。”
寧庭安一時說不出話來,置於膝上的那手握成了拳,又聽江沼問道,“救活百姓的不是他們的血,而是我母親製出來的,對嗎?”
那活着出來的幾千人裏,總有人知道真相,知道就算沒有飲了那最後一碗血湯,也活了下來,只是沒人願意去承認江暉成和沈煙冉是被他們活活地死的。
寧庭安身子緊繃,閉上了眼睛,“你三姨母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