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若是基於自己所瞭解到的,對程錚的質疑,皇帝也其實是能夠給出一份合理合規的解釋的：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不管東南一帶的人口或是土地有沒有增長又有多少增長，那裏收上來的、關於田地的賦稅,在實際上是逐年減少的！
且這種減少還有十分正當的理由食祿之家，與庶民貴賤有等,趨事執役以奉上者，而復役其家，則君子野人無所分別，非勸士待賢之道。自今百司見任官員之家,有田土者,輸租稅外,悉免其徭役。著爲令。明實錄卷一百一十一和一二六
其後皇帝頒發的這優惠的力度還不斷擴大，致仕還鄉者、初入科場獲得生員資格者，其名下也各自有着不同的優免額度。
甚至於還能惠及家人，免除徭役等義務。
……
自然了,皇帝也並非不知道這些減少的田稅裏怕是多少會有些貓膩在,比如說很多人家本該是沒有這麼多田地的,大多都是在他家人金榜題名之後才收上來的孝敬。又比如說，很多地主鄉紳也有專盯着朝廷的這一制度以便爲自己謀福利但是吧,一來因爲這是制度皇帝定下的故後人不敢駁斥,二來也有因爲士人其實有在國家統治階層中佔據龐大的體量,所以皇帝也輕易不會就和他們敵對。
不過就是要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也只要他們沒貪婪到叫皇帝自己都沒得喫,那百姓的疾苦，皇帝又何必真正放在心裏？
卻也到底有在皇帝的心裏膈上一根刺……但現下程錚竟然是願意來幫皇帝啃這根硬骨頭了？
一時間，皇帝竟生出了一種不知道該對這個兒子說什麼是好的無措了：是該稱讚他胸懷天下還是該嗤笑他腦子有並？
甚至於他都有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同意並支持程錚的做法還是就此將程錚削上一頓叫他別異想天開、沒事找事兒了。
畢竟，若程錚真有那個本事將這些個被貪的田地從狼嘴裏奪回來，別說僅對皇帝自己了，就是對整個國家都會是一種巨大的貢獻這貢獻之大甚至於能誘惑得皇帝暫且不去考慮程錚能從中獲得些什麼，只一意跟在程錚身後先吞喫掉那些自己能獲得的好處再說。
可……若是程錚難以成功呢呢？既然都是狼口奪食了，那貪婪又兇惡的狼又會只滿足於護住自己的食物而已嗎？他們會不會將所有試圖搶奪他們食物的敵人一併撕碎即使這敵人是一國的太子和天子？
皇帝不敢去賭這個可能，只好在程錚也無需他去賭這個可能。
因爲程錚給皇帝提供的並非是在這些合理合法的優待條件中扯下臉不要命和原有的受益者硬拼硬搶的路，而是轉而去質問他們爲什麼在明明已經受到了皇家優待的情況下還要開墾並佔有那些原本不是，現在也不該屬於他們的田地的
捷徑。
也就是黑田的問題了。
在這時候，程錚並沒有將那些田地可能會導致水患的情況一併上報，但這也並非是因爲程錚就真的對可能會有……不，該說是一定會出現只看什麼時候來的洪水置之不顧了，而全是因爲他意識到現在的他還不該知道這點。
畢竟他對皇帝稟報的、關於他了解這些田地的理由是他想要調查那些江南一帶的大戶喫得肚子有多圓，那麼查到他們吃了不該喫的東西是正常操作，但是要超綱的就提前瞭解到他們喫下去的那些東西有什麼毒性和造成什麼樣的危害挖國家的牆角除外……他的手腳也太利索了點吧？
幾乎都利索到了叫皇帝想要和你合謀都會先擔心自己會不會就要被程錚先手拉出去賣掉了。
……還不如就先用黑田的存在本身做誘餌，誘惑皇帝成爲自己的靠山。等皇帝真上鉤要查這事兒了，那自然也不會就用程錚報上來的這些消息倉促開工，而是會自己或許也會允許程錚參與其中再仔細的、詳細的將這事兒再調查一回。
等到那時候，再發現這些田地和水患之間的聯繫……也不遲。
畢竟還有一個知道了答案的程錚必然會關注並適當引導其進展的嘛。
就更別說目前的程錚還沒有辦法解決人口和糧食和土地之間的矛盾，若貿貿然的就將問題提出來，說不得只會架起火堆烤自己也就不必急於這一時了。
……
也果然，即便不知道還有洪災這麼一個問題在也或者是正因爲不知道有洪災這麼一個問題在，對於這些能給朝廷創收的新田地，皇帝是抱有了十分大的興致的。
還是必要將之奪回到手中的決心！
沒辦法，官紳不納糧固然是爲了爭取天下更多有識之士的追隨且鞏固自己的統治而提出的，但是在積年累月的疊加加之有心人的鑽空之後，也已然成爲了朝廷稅收又一巨大的負擔。
自然，這種國家……或者說是皇家的財產被潛移默化的收入到別的統治階層人的口袋裏的事兒也不會是歷史上第一次發生了，皇帝也並非會是第一個需要面的這一問題的人。只不過歷史上的、每一次解決的手段都伴隨着血腥的爭鬥亦或是傾軋，所以便皇帝是真的想要將這些被都偷去搶去的利益再拿回來的，他也必須要先考慮一下自己有沒有面對那些爭鬥的勇氣。
和獲得最後勝利的可能。
……
但現在不同了，現在程錚提出的這一切口雖說也並不一定能夠給皇帝足夠的信心吧，但至少也比之前的那種只能硬碰的手法更能看到成功的希望
它能有效的加大皇帝這一派的道義，進而加重皇帝這一方的籌碼，如果操作得當，它甚至能有效的封堵住對面出手的可能。
也自然就會叫皇帝蠢蠢欲動按捺不住了。
……
…………
這般想着，他竟是難得的看程錚順眼了些：“既如此，朕便將這事兒託付與你，還盼你切莫辜負了朕和萬千黎民的期盼纔好。”
程錚：“……”
對不起，你就不用提了，可這事兒和黎民又會有什麼關係？
自從傅懷灝和林海處知道了富人和農民之間是如何在黑田的問題上達到雙贏的人間真相之後，程錚已經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這一行爲並非當真就是爲百姓吶喊了說到底，這事兒也不過就是統治階級內部的撕逼而已。
所以不同於皇帝覺得自己是天子合該受天下供奉眼下居然被自家的碩鼠偷了東西自己拿回來也是衆望所歸……的理所當然，程錚卻是已經清楚的意識到了在這事兒中：理所當然也許有，但衆望所歸必定無。
百姓對皇帝是誰的關注或許並不會超過自對家米缸裏還有多少餘糧的關注除非這個統治者直接影響到他們的米缸了……而現在，即便皇帝的決定已經影響到了，也絕對是負面的影響。
因而程錚也就十分清楚他要面對的或許不只是那些偷了皇帝家餘糧的富戶，還有那些從這種偷竊行爲中間接得利的農民。
可以說他的前路也是很艱辛的了。
也所以，他一定要在得到足夠的好處之後，才能爲這些現在還不屬於他的東西拼一回的。
總不能叫皇帝真認定了自己是義務幫忙啊？
就看着皇帝不說話了。
……
…………
要說皇帝和程錚之間無甚父子之情吧，這時候的默契倒是十足的，只需一瞧程錚那欲言又止的小眼神，皇帝也就明白對方的沉默大抵是因好處還沒有給到位。
即使很有些不滿程錚這一點都不爲國爲民着想的憊懶吧，但皇帝也知道自己若真的一點血不出……怕是搞不定這個兒子的
雖說他也有這個兒子之外的選擇，不一定非要吊死在程錚這棵歪脖子樹上。可問題在於皇帝一時間也是真的不知道能夠將這事兒交給誰，更不能保證那些個誰索要的代價會比程錚索要的代價小。
又有一些連皇帝自己都不願承認卻也難以迴避的更深層次原因，在於皇帝深知這一行徑可以說是和整個士人富豪階級作對，對站到前臺的人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驗，縱使皇帝願意作爲對方隱於背後的支柱，但是在邱尚書一事之後又有誰會相信他這根支柱是靠得住的呢？
即便那時候丟出邱尚書承擔一切是皇帝不得已而爲之的無奈，但這無奈本身，就已經夠皇帝的信譽無限破產了。
自己坑自己，莫過於是。
所以皇帝也真真是沒得選擇了。
只剩程錚，也只有程錚。
皇帝：“……”
可惜便沒得選也並不意味着心甘情願，所以皇帝看向程錚的眼神又回到了那種不帶絲毫情感的……不，還是帶又冷漠的憤恨的：“你要什麼？”
程錚：“……”
不得不說皇帝這也太過於開門見山了吧？見得程錚簡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且可惜不是對自己的敲詐勒索不好意思，而單純是對皇帝的氣急敗壞意思意思的幫着不好意思一下……
也就很自然的開口了：“兒子無能，便有心報國，也恐自己無能施展。”
然後就在皇帝那持續性的鄙夷眼神中獅子大開口了：“兒子怕自己未成功便成仁了。”
……也是很直白了？
直白到皇帝那的鄙視的神情在這一刻都不由得就有一瞬間的扭曲。
這世間……還能有人比自己更不做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