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皇帝到底不是一般人,程錚和程鈺此時見到了章太醫便也知道什麼叫做見好就收:這位太醫也算是老資歷了,自然知道順迎皇帝也要有命才能迎合,因此皇帝便再是要挾,他嘴裏出來的話兒也不至於太離譜纔是。
當下兩人就沒有了和程環兄友弟恭的心情,在再一次的暗示了太醫之後就先後向皇帝告了退。
兩弟兄也因此一前一後的出了宮,之間互不言語,好似眼中就沒有這麼個人……卻不想就在貞順門處,程錚正要登車之際,卻是被程鈺叫住了:“不知兄長可有閒暇?”
……
猛聽得這句話兒,程錚就要登車的動作頓時止住了,
只人雖是瞧着木愣住了,但他背向程鈺的臉上卻是浮現出一絲幾乎可以用不可置信來形容的神色。
再不想程鈺竟會如斯平靜的叫住他的!
……也再不想程鈺竟會如斯平靜的詢問他可有閒暇?!
這閒暇嘛,程錚自然是有的,只思及過往之後,程錚卻能肯定自己從來沒有哪一次的閒暇是能夠和程鈺沾上一點子邊兒的。
他們是兄弟,也是對手,比起那隱沒在身體中的看不見的血緣關係,他們顯然都更加在意那隻能容下一人的至尊之位。
因此程錚和程鈺都已經習慣了彼此間的刀劍相向針鋒相對這種習慣使得他們的每一次會面……哪怕只是在皇宮中的一次偶遇都能夠變得金戈鐵馬,如此哪裏又扯得上閒暇呢?
而在習慣了這樣的短兵相接勇者勝之後,再面對程鈺那平和到近乎於正常的問話語氣,程錚幾乎都要嚇尿了。
好在也只是幾乎而已。
因爲程錚隨即就將腰身一直,整個人在那小小的踏腳凳上直挺挺的轉過身來,便好似站在奉天殿的臺階之上那般傲然而瀟灑:“三弟這是哪裏話兒?你我兄弟有多久都沒有把酒言歡了?你既邀約,那孤任憑怎樣也要將這空閒爲你挪出來的。”
程錚的話兒裏很有一種傲岸的感覺,程鈺雖不知這種感覺究竟應該如何形容,但是卻也明顯的爲這種感覺感到了不快:大家都是皇子,且你距離那個位子還不一定比我更近呢,誰又能在誰面前擺譜了?
頓時就要甩袖而去
只到底頓住了。
因爲就在程鈺要轉頭的剎那,他眼前彷彿又不經意的晃過了皇后那蒼白憔悴,卻是帶着些許慈愛微笑的面孔。
……其實在皇后死後,程鈺便是再悲痛若狂,卻到底不敢去看皇后的臉,只唯恐那張逝去的容顏已不復自己記憶中的美貌與慈愛卻不想越是躲避,就越是在心中積累下重重的悔恨,積累到今日,竟是要將他的一顆心都墜進深谷裏去。
也因此,眼下便是程鈺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不明白自己的種種癲狂之舉到底是因爲對皇后的敬愛,還是因爲自己對自己膽小的唾棄。
但無論如何,他終究不悔便是了。
那個女人給了他生命,給了他她能給予的一切,哪怕在旁人的眼中她並不是好人,但是對他而言,她卻是一個母親,一個值得自己捨棄一切來爲之祭奠的母親。
想到這裏,程鈺的心忽然就安穩了下來,就在這份安穩中,程錚的態度究竟如何,似乎也不重要了。
因此就在程錚更加驚訝甚至於帶着一點子懵愣的呆滯神情中,程鈺再一次的……不,幾乎可以說是他生平第一次對着程錚躬身道:“兄長這般說,小弟便就放心了,我已在京中最好的白玉摟中置備了茶點,兄長可願賞光?”
程錚:“……”
他幾乎用力了又用力的掐住自己的手心,這纔將自己那幾乎已經涌到嘴邊的,帶着一點子慣性又帶着一點子驚恐的你怎麼了?給嚥了回去。
只到底有些心驚膽戰,就僵着一張笑臉看着程鈺……也不管自己的笑有多彆扭了:“三弟這般果真周到,倒叫爲兄不好意思了,只是……只是娘娘到底七七未過,我們兩個做兒子的就這麼大搖大擺的上酒樓?可……可有不妥之處?”
其實程鈺又哪裏不知道這點?但他卻是着實不想要程錚踏入自己府中一步的:素日也就罷了,隻眼下他心神散亂,府中還不知出現了多少的破綻呢,還要請程錚上門去揪?且便那白玉樓是京中有名的酒樓,但他家的茶也是一等一的好,又有自己備的盡是素點,想來也是不礙的?
但這種不礙,在程錚明晃晃指出來之後就有礙了。
因此程鈺頓時就不說話了,他何止不說話?他甚至於開始重新考慮自己邀請程錚是否是一個好主意了。
他想用程錚,卻也要看程錚願不願意爲他所用,畢竟
但就在程鈺打算放下這事兒轉身就走的時候,程錚卻是反而叫住了他。
和程鈺方纔略略顯着些僵硬的和善一般,程錚面上的笑兒也好似刻上去的那般板正,只他到底不是破冰的第一人,因此語氣要流暢不少:“說起來,我們兄弟不知有多久都沒有把臂同遊過了?今日雖不是什麼好日子,但既然三弟有心孤也有意,不若便就撞日如何?且從這貞順門往內城走,距離也不算太遠,孤便送三弟歸家又有何不可?”
程鈺:“……”
他近乎愕然的看着程錚:還可以這樣?!
不過程錚既然發話要這般行事了,程鈺也不是非要在茶香嫋嫋中和程錚促膝長談的,因此到底是在茶樓喝茶還是在大馬路上軋牙子他也並不強求,兩人能湊到一塊兒說話就成。
想到這裏,也就不再矯情,只向着程錚走了兩步:“既如此,小弟恭敬不如從命。”
程錚也一笑,就在常青的攙扶下下了踏腳凳,卻又揮退了常青,隻身向着程鈺走過去:他也是個明白人,知道程鈺會叫住自己必然是因爲他有什麼不得不叫住自己的事兒了,雖自己不避諱常青,但程鈺就不一定了,因此還不如自己主動點呢。
而一見程錚如此,程鈺果然就在面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來這笑卻是真心的了,也回身將自己的貼身太監斥退了,兄弟兩相向而行,在會和之後便就一同轉身向着宮門處走去。
這景兒……說一句百年一見也不爲過,因此不但兩位皇子的下人木愣愣的只知道跟在二人身後,便是那在城門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守衛們也不由得一時呆滯了,竟是連禮都忘了行,就這麼直挺挺的看着兩列隊伍並做一列,只慢悠悠的從自己的面前出宮去了
……
只程鈺和程錚雖是好容易湊到了一處,但兩人卻也立時就感覺到了那種無話可說的尷尬:沒有過往可以回顧,沒有未來可以展望,真心的話兒要避着對方,便是那些面上的話兒也是不願意看着對方的臉說的……因此卻要說什麼是好?
就只能說皇后的喪禮了,好在這事兒除卻那些盡人皆知的隱祕之外,事事都是禮部按着流程走的,少一分不會,多一分沒有……權當背書吧。
如此不知所云的互相接了幾句。這神武門也就被兩人甩到身後了,雖說神武門外依舊不見得熱鬧,但便是威嚴也沒有皇宮中那種逼仄感了,因此程鈺頓了一頓,又不動聲色的往背後掃了一眼,見衆人果真是規規矩矩的距離他二人有一段距離之後,這才壓低了聲音對着程錚說道:“父皇今日所爲,着實太狠了些。”
聽到程鈺這般的話兒,程錚幾乎下意識的就要扯出一分譏笑來:來了。
程錚斷不會認爲程鈺拉住自己是因爲有什麼兄弟之情,想來不過是有事兒他獨力拿不下來了,需要到自己這裏來借力了……而如何對付皇帝,可不就是程鈺獨自拿不下來的事兒嗎?
可便是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但程錚卻也是一個字也不願迴應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留給程鈺一陣沉默。
可按照程錚和程鈺之間的關係,這沉默似乎也理所當然?
程鈺果然就被程錚的這種沉默給唬住了,竟是半日也想不出下一句該說什麼。
可他也是窮途末路之下走投無路了。
程鈺爲了皇后可以瘋,可以狂,可以不顧一切,但他卻並不是全無畏懼的,他也會怕,怕他竭盡所有卻依舊勞而無功。
那時的他,那時的皇后……就再沒有一點翻身的可能了。
所以程鈺需要幫助,而最現在最有力的幫助無非是來自於自己兄弟的幫助
程錚,太子!
程鈺對於拉程錚下水是一點子的猶豫也沒有的,無論成敗,他都不會在意程錚的下場……但是他卻沒有事先設想過,那就是程錚不願下場該怎麼辦?
想到這裏,程鈺不由得有些慌張了:“兄長莫非不信小弟的話兒不成,只便是小弟的話兒兄長不信,但父皇一腳將程環踹成那樣兄長卻是親眼瞧見的!”
程錚終於開口了,只是卻是慢悠悠道:“程環是老二……說來你也該叫他一聲兄長呢。”
程鈺頓時愕然。
他再不想程錚開口是開口了,但卻是一開口便就說這個!他以爲他是誰?他以爲程環又是誰?要不是眼下有事相求,程錚也別想聽到自己這聲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