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北城有雪 >第 6 章 06
    談宴西這樣說,周彌便把黑色皮質夾子的駕照一合,給他放回儲物格里。

    卻也不去看左手的“本人”,擁着膝蓋上的大衣,轉頭看窗外。

    談宴西又笑了聲,“都驗明正身了,還不肯搭理我?”

    周彌問:“你想聊什麼?”

    談宴西的回答是調高了車載音樂。

    倘若她不願意交流,那便算了,他不會勉強。

    周彌覺得自己漸漸開始認識談宴西這人了,他是過於清高到不會向誰放低姿態。而即便看似放低,也不過是一種手段。

    她覺出心底的那股心慌感,但不想做開啓話題的人。

    最後放任自己不說話。

    一首一首的歌裏整理情緒,結果理來理去都還是亂的。

    他的歌單小衆到她一首也沒聽過,幾分迷幻的節奏和人聲,並不怎麼吵,像是醉酒後穿過一道盡頭是眩光的幽深迴廊。

    不知不覺就到了上一回停車的路口。

    周彌依舊在此處叫停,談宴西轉頭看她一眼,好似跟她確認,是不是真不用送她進裏面去。

    車速減緩,靠邊停了下來。

    周彌手臂塞進大衣的衣袖裏,穿好了纔去拉車門。

    手指停了會兒,低聲說:“醫院的地址,我發到你微信上。”

    談宴西笑說:“你不如直接發腦電波,試試我收不收得着。或者,你就不告訴我,讓我順着醫院一家家找去。”

    周彌這才反應過來,他們根本就沒加過微信,顯得她這話跟開空頭支票似的。

    她手指去摸包裏的手機,夠着的瞬間,又停下。

    在這一刻弔詭地心生彆扭,不願用掃碼的方式跟談宴西互加好友,不管是誰掃誰的。

    她手收回來,去拉儲物格,她記得剛看駕照的時候,瞥見裏面有支簽字筆。

    把筆拿出來,摸了摸自己大衣口袋。

    原想寫在手帕紙上,意外摸到兩張電影票,好像是上回跟宋滿去看電影時,隨手揣進來的。羊毛的大衣不常洗,要洗也得送乾洗店,因此這票據還好端端的,只是熱敏紙的正面,印刷的字體已經淡了許多。

    翻到電影票的背面,寫下自己的微信號,miazhou。

    擡手,遞給了談宴西。

    緊跟是放回筆,關儲物格,拉車門的一系列動作。

    她的驕傲甚至不允許她說一句:那你記得加我。

    像在玩什麼交換主動權的遊戲:她主動邁出了一步,下一步,看談宴西。

    倘若他不加她的微信,兩人就斷這兒也行。

    下了車,掌住車門,同談宴西道再見。

    談宴西一手掌着方向盤,於微沉的黑暗裏看向她,彷彿洞穿她的心思,笑說:“回頭可記得給我通過驗證。”

    周彌頓一下,把門合上了。

    -

    週三。

    原是放晴的天,陰雲又在高樓頂上堆積,欲雪欲雨,混沌沌似清水裏衍墨,白天黑夜沒個界限。

    早高峯把談宴西賭了兩小時,到醫院時已經過了中午。

    那日跟周彌加上微信之後,找她問了醫院和病房號,原打算找個時間去探望,結果工作上出了點事,連夜飛國外。

    滯留一週多,回來估摸着周彌妹妹手術都已經做完了。

    談宴西照着病房找過去,推門一看,沒見周彌或者疑似她妹妹的病人。

    這纔想起來,她應該已經不住這間了。

    走廊裏打個幾個電話,問到新的病房號,換乘一部電梯,上樓去。

    長長一道走廊,消毒水和日光燈,營造出一種隔膜感的清靜。

    快走到底,談宴西推開右手邊的一道門。

    裏頭寬敞一間房,支兩張病牀。

    靠門口的這一張,躺着個睡着的女孩子,鼻孔裏插着氧氣管,臉蒼白浮腫。還在輸液,牀頭各式儀器都開着,監控體徵。

    談宴西往牀頭看,病人資料卡上,名字是“宋滿”。

    周彌,宋滿。

    名字是一對兒的。

    他確定這應該就是周彌的妹妹。

    周彌不在房間裏。

    談宴西走近,瞧了瞧頂上掛着的藥水袋,還有一半多。

    問隔壁牀陪護的家屬,說周彌辦事去了,一會兒回來。

    談宴西拖開椅子在牀尾坐下,等了約半小時,周彌出現在門口,手裏捏着一沓單據。

    她進門時腳步頓了一下,倒沒什麼喫驚的神色,打了聲招呼,聲氣很是虛弱。

    談宴西起身,湊近一步,解釋說:“早幾天就該來的,臨時有個事出差,沒趕回來。”

    周彌“嗯”了一聲,忽想起什麼,問他:“你安排的?”

    ——上週,宋滿剛入院沒兩天,護士就過來安排她換了病房,住到高層的VIP區去。

    後來主治醫生來巡房,交代術前的注意事項,順帶跟了個生面孔的醫生,說是院裏德高望重的專家。專家通知她們,原定於週一的手術,重新排期,安排在週二的第一臺。屆時他親自主刀。

    宋滿的心臟病不是什麼疑難雜症,家裏也沒什麼關係,不至於驚動到這種規格的專家出手。

    除非是有人做了安排。

    談宴西反應一下,說:“嗯。”

    “謝謝……手術很成功。”

    她這一句道謝,恐怕比認識談宴西以來說的每一句話都真誠。

    但仍然是清淡的語氣,尤其這種受恩於人的時候,怕太殷切了顯得態度諂媚。

    談宴西微微點了點頭。

    周彌不說什麼了,把那疊單據丟進抽屜裏,再轉身去瞧藥水袋子裏的餘量。

    病牀附近就這點空間,免不了覺得他存在感強烈,剋制了自己沒去看他,擡手把透明的塑料藥水袋轉過來,裏頭還剩三分之一。

    談宴西餘光裏,她毛衣衣袖順勢滑下,露出一截手腕。

    低頭看,她頭髮綁了馬尾,後頸毛衣領口上堆積蓬鬆碎髮,莫名的有點兒學生感的稚氣,和她明豔的五官不相稱。

    “喫飯沒有?”

    周彌搖搖頭,手放下,又轉個身往牀邊櫃那方走去。

    手臂卻被一把牽住,談宴西低頭來看她,“你多久沒休息了?”

    她臉色過分憔悴,眼球里布滿紅血絲。

    周彌聽見這個問題,竟是遲鈍地反應了一下,“不知道……前天凌晨三點就起了,昨天一晚上沒睡。”

    談宴西微訝:“到現在?”

    周彌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崔佳航出差去了;程一念只請得到半天假,昨天宋滿手術的時候過來了一趟;至於顧斐斐,在北城待了沒兩天就又走了,現如今也不知她在哪個城市風流快活。

    所有事,基本只能她一個人來,尤其昨晚,術後的第一個晚上,不敢有閃失。

    照料病人的苦,她倒也不是第一次嘗,今回尤其心驚膽戰。

    困極了一晃神,回神時也會特意看看心率監測,再碰碰被子裏妹妹的手指,確定那是溫暖的。

    談宴西說:“你該去休息了。”

    “這裏離不開人。”

    然而,談宴西這話壓根就不是商量。

    他撥了個電話,三兩句話就安排妥當了,“等會車來門口接你,附近有個酒店,你去睡一會兒。”

    “我都說了這裏離不開人。”

    周彌自己都意識到自己這句話語氣有多臭,嚴格來說都像是在甩臉子。她不是故意,只是累到調動不起多餘情緒。

    偏偏談宴西一點沒生氣,笑意無奈,有種長輩般的包容,“這不有我嗎?”

    她愣了下,又聽見他低聲說:“我替你看着。你妹妹有個閃失,我拿命償給你,好不好?”

    這樣溫和的、哄人一般的語氣。

    -

    一小時後,周彌衝過熱水澡,躺在酒店的客房裏,神思渙散間,仍覺得荒唐而不真實。

    談宴西是她什麼人,熟人都算不上。

    她是瘋了嗎,他們才見幾面,她就敢把宋滿暫時交給他看顧。

    可她是真的累,都沒法跟人說。

    妹妹手術成功,繃緊的弦一下放鬆,像一截彈簧失去應力。

    還能撐得下去,但叫人點破,那疲憊就層層地漫上來。

    眼下,這點感慨都沒想到頭,周彌直接睡過去。

    睡前腦子裏想的最後一句話是,是談宴西說,這不有我嗎?

    屋裏氣溫適宜,浴袍綿軟舒適,被子蓬鬆溫暖。

    哪怕是個陷阱。

    哪怕一頭栽進去是個死。

    眼下,她放棄抵抗。

    周彌這一覺一直睡到了晚上八點鐘。

    沉沉的黑暗裏,手機鬧鐘在房間的某一處焦躁地叫着,定的是六點,這麼叫了兩小時,她竟然一點都沒聽到。

    她爬起來,摸到手機,若干未接電話,若干微信消息。

    先都沒理,起牀洗漱穿戴之後,就叫了個車往醫院去了。

    睡眠後的清醒,把周彌的理智一併帶回來,她再次懊惱起自己把妹妹丟給了一個外人。

    腳步飛快地到了病房門口,停下,順敞開的門往裏看一眼。

    很叫她沒想到,談宴西還真就守在牀邊,坐在那張硬邦邦又毫不寬敞的木頭椅子上,顯得那麼紆尊降貴。

    他倒也沒閒着,筆記本電腦支在了牀邊櫃子上,半側着身體,架着腿,目視屏幕,手指不時滑動觸摸屏,打了個呵欠,神情十足的百無聊賴。

    心率監控的機器,上面的數字一切正常。

    周彌不自覺勾一下嘴角。

    無論他們初見他多冒犯,幾回下來他又多自行其是且莫名其妙。

    她決定不記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