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害?
她誇他厲害?
厲天闕心裏一緊,看她,“你在說反話?”
楚眠把喝完的酸奶瓶擱到一旁,眸子澄澈地睨向他,“反話,我爲什麼要和你說反話?”
三年,她現在是一句反話都不想和他講。
厲天闕坐在牀上,直直地盯着她,見她眼裏似乎真沒有任何討厭他的意思,眼中的溫度越發地涼下來,嗓音也跟着沉下來,“你說你要照顧我,陪着我,可你連我開槍廢了兩個人的腿都無所謂,如果是我姐……”
“所以我不是你姐。”
楚眠淡淡地打斷他的話。
“……”
厲天闕的神色一滯。
楚眠看他這樣,苦澀地道,“我是你女人,不是你姐姐,你好像分得清,又好像總是分不太清。”
“……”
“我從來不是抄你姐姐那套在照顧你。”
“……”
“你姐姐太善良,我不是,我會算計。”
她靠在牀頭,凝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說道,“你姐姐教你純善正直,教你忍讓寬容,我不教,因爲我覺得以德報怨毫無意義,有仇報仇纔是真正的解決方式。”
“……”
厲天闕的胸口被狠狠震動。
其實嚴格來說,姐姐於他而言是亦姐亦母的存在,也是他的第一任老師,姐姐教的他從來都認是真理。
所以他明白,善良纔是正道,他朝那兩個保鏢開槍時的興奮是陰暗,是邪惡,因這樣,他不敢讓楚眠知道。
他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個人告訴他,有仇報仇纔是真正的解決方式。
楚眠坐起來拉過他的手,他新手開槍,開得並不算穩,虎口處被槍的後座力震得紅了一塊,現在還未消。
她拿出準備好的藥膏替他塗抹。
藥在她畫着圈圈的指尖化開,冰冰涼涼的。
厲天闕定定地看着她,忘了抽回手。
楚眠塗藥塗得認真,說得也很認真,“還有,你姐姐的照顧,是無微不至地照顧你的起居;而我的照顧只是守護,我想守護你這一次的成長能夠快樂些。”
不像他真正的九歲,一個人孤獨而絕望地走過來。
厲天闕坐在那裏聽着,舌尖抵了抵後槽牙,沉聲道,“只要我快樂,就算我大開殺戒也可以?”
“……”
楚眠給他擦藥的手一頓。
“我問孟墅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他說我姐死後,厲擎蒼派過來的傭人一個個都被我暗暗害了,不是缺胳膊就是斷腿,害到最後無人再敢踏入薔園。”
“……”
楚眠聽得心口隱隱作痛。
厲天闕忽然靠近她,俊龐直逼她眼前,盯着她慢吞吞地道,“而我現在也差不多,我今天其實想殺了那兩人,我掐着那人的脖子,看着他在我手下一點點窒息,看着他喘不上氣,看着他眼底的絕望,我特別興奮,我感覺我身上的血都是熱的。”
“……”
“照你所說,只要我快樂,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對麼?”
厲天闕的呼吸幾乎全落在她的眼上。
當年,他大概也是這樣掙扎過來的。
做一個姐姐希望的善良孩子,還是做一個比惡人更惡的瘋子,他最後選擇了後者。
“你真覺得有人大開殺戒的時候是快樂的?”
楚眠問。
她的眼睛清澈得太乾淨,直凝進他的世界裏。
厲天闕的手還被她握着,他垂下極長的眼睫,字字沉到底,“我本來就有瘋子血……”
不等他說完,楚眠纖細的手倏地握上他微涼的手,再一次打斷他,“你會這樣,不是因爲你有瘋子血,而是因爲你太痛苦了。”
痛苦。
厲天闕抿緊了薄脣。
“雖然不該妄議逝者,但我還是想說,你會變成這樣你的家人沒一個能脫了干係。”
楚眠坐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道,“你父親於你沒有父恩,只有血仇;你母親於你有生恩,卻留下一紙遺囑讓你無法報仇解脫;你姐姐於你有養恩,可她只會教你忍讓與寬容,她忘了,九年的恨早已紮根生成枝葉,怎麼消化?”
“……”
“他們一個個都有自己的想法,唯獨忘了你願不願意這樣。”
“……”
厲天闕的身體越發地僵,從來不允許有人在自己面前說自己的母親和姐姐,可楚眠不止說了,還指責她們。
他應該生氣,應該惱她,應該恨她……
可他連甩開她手的力氣都沒有。
他坐在那裏,說不出來的情緒涌在胸口,他咬了咬牙關,眼底隱隱發紅。
楚眠擡起一隻手捧上他的臉,指尖輕撫,“我的厲天闕一直以來都活得太痛苦了、太累了。”
“別說了。”
他纔沒這麼可憐。
“我想給你最好的,我想照顧你,我想等有一天,你能從容地處理自己的仇恨,能明白仇恨並不能決定你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只有你自己纔行。”
楚眠看着他說道,最後淡淡地笑了,雙手從他的臉上、手上離開。
突然剝離的溫度讓厲天闕一陣空,空得好像身體裏什麼都沒有。
這一晚,厲天闕沒有睡好,直到深夜。
他躺在牀上,看着眼前無窮的黑暗,想了很多很多,從小到大,他第一次想這麼多。
一直以來,姐姐都在和他說,要他做一個善良的人,卻沒有問他,願不願意做。
現在,楚眠要他自己決定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
可他真的沒想過自己要成爲一個怎樣的人,或許,從這一刻起,他可以想想了。
他轉過眸,楚眠躺在那裏安靜地睡着,昏暗中的臉依然好看,呼吸均勻,莫名地給人一種安定感。
她還真睡在這裏了。
說知道他今晚有些彷徨難受,所以勉強當他一晚的姐姐,陪他睡覺。
呵。
他姐姐陪他都會抱着他睡好麼,哪裏像她,就睡個邊邊。
厲天闕慢慢從牀邊一邊挪到楚眠身邊,在漆黑的夜裏定定地注視着她,視線從她的眉、眼一直到脣,沒有一處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