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說:“不,如同殷櫻之於我,那位公子是與你共生的另外一個靈魂,名爲青瑯。”
“怎麼可能?”他方興雖然知道青瑯傷勢比之前好了不少,但是從來沒有清晰的感知到青瑯的意識。
芍藥以爲方興一定會害怕,或者驚訝,又或者是其他表情。畢竟青瑯說過方興是人,凡人尚且很難接受自己與非人一體兩魂,更不用說那些降妖除魔的修士了。
然而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下個瞬間方興就喜極而泣,露出了真摯的笑容。那真情實意的高興感連躺在牀上的她都能感受得到,擺放在花瓶裏含苞欲放的茶花綻開的完美得無可挑剔。他完全沒有了往日那份溫和的氣質,悠閒的坐在椅子上,還十分自來熟的倒了一杯茶水喝,就如同一個普通朋友一樣對着自己說:“那真是太好了,我終於可以退休了。”
一旁十分疑惑不解的芍藥:“……?”退休到底是什麼?
青瑯復甦的消息讓方興甚至忍不住哼起了曲,芍藥聽着那詭異走調的曲子,忍不住說:“方公子,你能別唱了嗎?”
方興連忙向芍藥道歉:“一時之間情不自禁,忘記自己不善音律。對了,連接着你們的寄生藤將要枯萎,到時候你們就會脫離對方,剩下的時間你們就好好珍惜。到時候我會幫助你們,將殷櫻送入輪迴。”
“這樣啊……謝謝,方修士你和青瑯公子完全不同。”
想起青瑯的完美人設,方興笑着說:“那是自然,我或多或少有些缺點,但是青瑯任一方面都很完美。”
芍藥卻輕輕搖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也罷。我在此替殷櫻謝過方修士。”
“殷櫻和你都不應該被利用成爲失去理智的妖,對了,殷夫人和殷老爺還在等你,我先告辭了。”
芍藥再次對方興道謝:“方修士果真善良,我和殷櫻三天後在殷府等你。畢竟,這件事,該解決了。”
等到方興完全離開後,芍藥低着頭,那低聲的自言自語細的幾乎聽不見:“可是我又該怎麼辦呢?”
得知青瑯曾經清醒,方興終於明白自己疲倦的源頭了,是因爲青瑯甦醒後過多使用了自己的力量。即使身體還疲倦但是這一點也不影響方興的好心情。他回到客棧,在客房裏對手指上的苜宿草說:“你不告訴我一定是因爲你也累了,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快找齊需要的靈藥,讓你恢復到以前的水準。”
這幾天大家都過得安安靜靜,歲月靜好,就像是過着普通日子一樣。
第三天方興傍晚如約而至來到了殷家。
殷家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喜是因爲芍藥終於離開殷家,而憂愁是因爲他們的小姐將要逝世。
殷櫻雖然身體虛弱,臉色蒼白,但是她在這最後一天最後一刻不想就這樣待在房間。她披着斗篷將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坐在院子裏,靜靜看着秋天染紅了院子裏的一株楓樹,就如同一抹鮮血揚在了紅彤彤的天空,交錯的紅色讓人心驚,然而那紅豔的美麗卻轉瞬即逝,就像她一樣。
方興見到殷櫻捧着一杯熱茶獨自坐在庭院裏,看上去比秋天落下的楓葉還要寂寥。
察覺到有人靠近,殷櫻轉過頭去,見到來人是方興,擡手將另外一個空的茶杯倒上溫熱的茶水。
茶是好茶,雨前龍井那淡雅的香氣沖走了秋日的一絲孤寂,將這夕陽西下的悲涼添上一點生機。
即使到了今天,到了這個時刻,殷櫻依舊語氣輕柔,沒有絕症病人的歇斯底里。她眼裏映着這滿眼的紅,細聲說:“方修士,我如今才知,這世間如此美麗,這親情難以割捨。”
一片紅葉緩緩落下,輕輕的被風放在了桌上。殷櫻拾起桌上的紅葉說:“你看,就連這落葉的紅,也美的奪人心目。”
方興沒說什麼,但他知道,相對於談話,殷櫻更需要有人傾聽她的話。
“雖然我知道我活不過今日,但是我還是很害怕,我害怕死亡的痛苦,害怕父母失女之痛,也害怕芍藥以後。”
“方修士,我知道世界有輪迴一說。即使死亡不是靈魂的終點,但也是記憶的盡頭。我倘若輪迴了,世界上就再也沒有殷櫻這人了。或者,我還怕我終究會被人忘記,成爲一抔黃土。最後如同黃土一般,被這世間逐漸抹去了痕跡。”
風吹過庭院的聲音宛如一聲哀嘆。方興說:“所有人都會如此,包括我。”
殷櫻放下手中茶杯,茶杯的茶已經喝盡,顯現出杯底描繪着一朵粉嫩的桃花。“我希望方修士能活的久一點,因爲我知道方修士不是普通修士。”
說到這裏,臉色蒼白殷櫻竟然帶上如夏花般燦爛的笑容:“方公子能給人帶來希望,像冬天盡頭誕生時那一抹綠意。”
殷櫻搖頭,認真的對方興說:“你救了我和芍藥,怎麼會受之有愧呢?”
“力所能及罷了,而且我能力有限不能讓你們真正的活下來。”
“在我心裏,這已經是君子所爲。”
方興嘴角微動,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安慰殷櫻,可是最後他還是停下來。
殷櫻卻看透了:“方修士不必顧慮,畢竟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我已交代好其他事情,也和雙親珍惜了最後的時光,除了……芍藥。”
方興也擔憂芍藥:“芍藥內心有恨,如果她繼續這樣,只怕會被惡意反噬,失去自我。”
隨着天空最後一縷光消失,心臟處寄生藤的徹底枯萎。殷櫻從未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是這般無情,她無力的感受身體變得冰冷,思維變得混沌,聲音被凍結在喉嚨裏說不出話,靈魂開始脫去她的軀殼,連那寒涼的秋風和蟬的悲鳴也感知不到。
芍藥終於從寄生藤中解放出來,殷櫻最後的一眼就是看到穿着紅衣的芍藥立在紅楓下,這份美麗甚至讓她覺得自己的命都活了過來。
芍藥伸手拉着殷櫻的靈魂,如同花開泣露一般:“殷櫻!”
殷櫻看着自己的身體趴在石桌上,就像是平常小憩一樣。
芍藥看着殷櫻茫然的靈魂,哭着說:“又是這樣,爲什麼留下來的總是我。那我怎麼辦?我以後該怎麼辦?”
殷櫻的靈魂變得混沌起來,然而她衝破這桎梏,伸出手拉住了芍藥。
爲什麼總是這樣,她也想保護殷櫻,然而到最後她什麼也沒有。即使成爲了妖,她還是被身爲凡人的殷櫻保護着。
上一世如此,今世也是如此。她活的就像是一個累贅。
看到芍藥臉上變得空洞的神情,方興心知不好,他大喊一聲:“芍藥!”
然而此刻芍藥腦中只剩下殷櫻靈魂握住她的手,她說:“我早該和你一起離開這裏的,這世間不值得……”
方興立刻調用周圍靈力想要護着芍藥,但是芍藥的動作比他更快。
芍藥她死了,她把自己殺死,只剩下一顆鮮紅的妖丹留在原地,就像枯黃的草地染上了一滴血,讓人難受。
方興看到殷櫻牽着芍藥的靈魂,此刻他終於知道爲什麼殷櫻的紅線只有一半,因爲紅線的另一端連接在了芍藥的靈魂上了。
她們的靈魂輕飄飄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散,在方興的笛聲的引領下,逐漸消失在人間,落到了輪迴處。
躲在一旁的殷夫人傷心過度哭到昏迷,而殷老爺扶着殷夫人,似乎一夜蒼老了許多。
殷老爺眼中的悲痛太過濃重,讓方興心中彷彿壓住了一塊巨石,讓他呼吸都不利索。
然而即使此刻,殷老爺也沒有倒下,他給方興遞上一個玉盒,對方興說:“方修士,這是我們的報酬。想必方修士不慕錢財,所以送靈藥給你。”
方興接過靈藥,這報酬過於沉重,讓方興覺得這報酬有千斤之重。
殷老爺扶着昏迷的夫人正想離去,方興卻追了上來,對殷老爺說:“殷老爺,稍等,我有一物給你。”
殷老爺看着方興遞給自己的一個桃核,有些不解。
方興說:“下一年春天,就把它種在院子裏吧,或許能帶來好運。”
看着那顆小小的桃核,殷老爺突然覺得方興沒有騙他。
一滴淚水從眼眶流出,苦澀的淚水沿着開始有皺紋的臉向下流去,他說:“謝謝。”
方興沒有多言,在這濃濃的夜色裏離開了殷家。
到了來年,春天來了,殷老爺把桃核種在了院子裏。
一年過去了,冬天來了,它沒有長出,但是殷老爺依舊沒有忘記它,仔細的呵護它。
到了第二年,它依舊沒有長出,殷老爺還是如常照顧那顆桃核,還多了殷夫人偶爾會在院子對着桃核種下的地方談話。
第二年過去了,寒冷冬天過去了,然後第三年的春天帶着溫暖的陽光來啦。
殷老爺不可置信的說:“大夫,你說內人有喜?”
大夫也爲殷老爺和殷夫人恭喜。
殷老爺看向庭院,在滿園的春光中,那本來依舊沉寂的地方,一株嫩芽頂開堅硬的泥土,正在迎着金色的陽光,在輕輕的春風中展開了兩片葉子。
春天,真的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