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書七月新番 >第112章 爭個屁
    《新書七月新番》

    黃河東岸多了一片瓜田,密密麻麻擺滿了無數圓滾滾的東西,與之相伴的是濃郁的屍臭和血腥味……

    這些東西都是人頭,有數百顆之多,都是第五營所斬,都是真虜,容貌特徵十分明顯,頭上辮髮,還有奇奇怪怪的墜飾,狼牙甚至是人的指骨。

    之所以將斬獲都擺出來,一來是讓前兩日驚恐東渡的西岸百姓看個真切,禍害他們家鄉的胡虜確實被第五營殺了這麼多,加深他們對伯魚司馬的感激敬佩。

    二來,則是方便清點。

    “三百七十六,三百七十七。”

    這是第三次清點了,宣彪已經吐過三次,他依然無法習慣這種鮮血淋漓的生活,但還是堅持將數量記錄在冊,先是總數,然後是第五倫根據親眼目睹各隊表現分給他們的頭顱:作戰時場面紛亂,不可能殺一人低頭砍顆腦袋,幸而軍隊人數少,戰場也小,第五倫還能親自分賞,人數再多就得有忠誠並公正的親信分別督戰了。

    點完斬獲後,宣彪只感慨地對第五倫說道:“我聽說漢時上首功,若如今也能像那時一般,士卒們得得到多少犒賞啊。”

    第五倫頷首,宣彪主動忽略了秦朝,但第五倫看《尉繚子》,裏面間或提及秦時制度,聽說一共有二十等爵,低級士兵按照斬首的不同而升爵,每升一級獲得更多土地田宅,還有國家分配農奴來幫你幹活,高級軍官則根據所率部隊斬首總數來定賞罰。

    至於宣彪懷念的漢朝,雖然軍功爵已經名存實亡,但賞賜依然是有的,只是從分地變成了賞錢。

    第五倫在軍隊駐紮的障塞地下,還發現了一批漢代的簡牘,其中一份《捕斬匈奴虜、反羌購賞科別》就明確規定,邊塞士卒,斬得匈奴首級一枚,或捕獲胡、羌反虜一人,可以增秩一等,不願做官的人,賞錢三萬。

    第五倫確認了一下日期,居然是漢宣帝年間,距今不過三代人時間啊,那這制度還有麼?

    有倒是有,但日消月累,名存實亡。

    二十等爵這種暴秦制度,自詡“美新”的朝廷當然是斷然唾棄的。

    斬首分地?沒地了,天下人口大概已經破了六千萬大關,還都擠在中原,加上兼併嚴重,完全沒可能再搞名田宅制。

    分給士卒邊境的地?這不是騙人留在窮鄉僻壤麼?大家都想回家。

    分到江東交州去?跋涉數千裏,路上高達三四成的亡故率,不好意思了您,地我不要了,寧可回老家當佃農甚至是奴婢。

    也就本就是奴隸的豬突豨勇好糊弄。

    那斬首能給賞錢不?給是給,但經過十年內三四次貨幣改革,大新的錢已不是錢,快要變成入城的憑證了。拼儘性命砍一顆胡虜腦袋,換幾枚輕飄飄的大布黃千,一算好多錢,可實際上還沒頭顱重,出了大城市基本花不出去,官府自己都不肯收,明天就貶值,值得麼?

    總結下來就是:”分個屁!“

    若是能嚴格執行,真分到個屁,好歹還能聽聲響。雖然普通士卒別想從戰功裏得到絲毫利益,可軍吏們還能借此升官發財。

    但大多數情況是,你在前方奮勇作戰,功勞卻張冠李戴,便宜了別人,最後連個屁都沒有。

    光看從那兩顆“盧芳頭”上就能看出來,大新這朽爛的體制下,什麼詭吊的事都可能發生。

    這不,梁丘賜在匈奴走後,就給他們當場演示了一番與空氣鬥智鬥勇,隔着數十里與胡虜大軍交鋒。

    “作戰禦敵無力,爭功奪賞倒是挺厲害,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這等人。”馬援對梁丘賜十分不齒,順便提醒第五倫。

    “伯魚要當心了,第五營力戰的功勞,莫要讓此僚佔了去。”

    第五倫搖頭道:“我爭的可不止是功勞,還有事後上報朝廷時,如何解釋這場仗。“

    “司馬此言何意?”宣彪已經是第五倫最信任的幾個人之一,得以參與他與馬援的談話。

    馬援倒是舉一反三,想起自己做督郵那幾年目睹的種種怪相,篤定道:“伯魚之意是,梁丘賜不會承認自己閉門而守,坐視匈奴在他防區轄境內,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打到了大河邊!”

    宣彪一愣:“可事實如此啊,梁丘賜放任匈奴深入新秦中,非但不出兵擊胡,還關了城門不納百姓,逼得數千無辜民衆渡河。“

    第五倫笑而不言,讓馬援這個在官場裏打過滾的老傢伙,繼續打擊宣彪:“梁丘賜會說,是愚夫愚婦膽怯,遠遠看見狼煙,倉皇而走,譬如驚弓之鳥也。”

    宣彪不服,反駁道:“那些被胡虜禍害的里閭呢?那些被攻破的烽燧呢?那些無人保護,慘遭殺害的百姓呢?”

    馬援道:“梁丘賜會說,這或許是乘亂打劫的盜寇所爲,比如盧芳殘部,還有‘麻匪’殘部,大大攪亂了後方,但都斬了。”

    宣彪愕然:“斬了?在哪?”

    馬援冷笑:“胡虜殺戮兇殘,那些抵抗他們而死的百姓頭顱,不是現成擺着麼?你信不信,梁丘賜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派人去收集砍了來,只要掛上城頭,說是盜寇,就是盜寇!”

    “可他們分明是奮勇抵禦胡虜而亡,是義民啊。”

    宣彪哪怕在豬突豨勇中遭受過一次毒打,仍沒想到這世道,還能顛倒黑白到這種程度。

    馬援搖頭,若非看透了這點,對朝廷絕望,他放着好好的家世,俯身可得的郎官、孝廉不做,混跡江湖作甚?

    宣彪脾氣已經上頭,與馬援犟了起來:“那麼,第五營六百壯士與胡虜血戰是事實罷?如今殘兵斷刃依然紮在地上,溝壑旁,士卒鮮血仍在!“

    馬援笑道:“梁丘賜會說,是匈奴人被大軍逼迫,小股胡虜慌不擇路,反向突圍,碰巧遇上第五營,在此撿了漏。”

    所以梁丘賜才急着要第五倫去縣城見他,他需要第五營背書,才能將罪責變成功勞。

    宣彪聲音不由變大:“可對岸成千上萬的百姓都在看着,親眼看到司馬橫渡大河,看到吾輩日夜鏖戰,胡虜才知難而退。我不信,梁丘賜一個人,還能堵住萬民悠悠之口麼?“

    “能!”

    這次是第五倫回答了他。

    “因爲朝廷得知的,皇帝聽到的,不是衆人悠悠之口。”

    “而是官吏的一封奏疏,還不能長,皇帝看似握有天下權勢,實則只能通過這寥寥數百字,來知曉各地發生了什麼。”

    第五倫拿起記斬首所用的木牘:“就是這輕輕一份奏疏,便能將幾萬人甚至是幾百萬、上千萬人想說的話堵住,如鯁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