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書七月新番 >第335章 借貸
    “文山,你也要餘三思?”

    茂陵城中,第五倫迎來了一個勸誡者,看着自己的師兄王隆,他有些感慨。

    第五倫打擊渭北三十三家豪強時,王隆與其叔父王元作爲被第五倫敲山震虎的“虎”,沒敢說話。但今日,王隆卻忍不住來進諫,請第五倫打消風傳於五陵的焚券之事。

    王隆拱手道:“合符節,別契券者,所以爲信。有家有國者,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其中以信最爲重要,契券本是信譽之憑藉,不可焚也!”

    對王隆,第五倫還是願意講點實話的,沉吟後道:“文山,你雖以文學才幹聞名五陵,但可曾細細行走過鄉里看看?”

    “如今關中小農,大多是五口之家,能在田裏耕作的壯勞力,不過才二人,二人合力,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穫不過百多石。”

    “春耕夏耘,秋獲冬藏,平素還得上山砍伐薪樵,替官府服徭役,運氣不好甚至會被打發到羌中西海去,一去就是幾年。兩個壯勞力,就變成了一個,那種時候,婦孺老幼都得下田才能保證收成。”

    “農夫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才能勉強滿足衣食所需。還得算進平素親戚應酬,紅白兩事弔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家中也沒有餘糧、存錢。”

    “已勤苦到如此地步,可收成卻不穩,還得擔憂水旱突發,以及官府急政暴賦,賦斂不時,尤其是新莽時的朝令而暮改,一言不合就要訾產徵收糧食,逼得多少農戶家破人亡。”

    “於是每逢天災人禍,青黃不接,亦或是交不出口賦,小農就得借貸。在城郭附近的,向‘子錢家’,也就是高利貸者借錢糧;在鄉野者,則求助於大宗及豪強富戶。”

    “但利息都很高,來年還不上,便是利滾利,最後利息高於本金,小農就只能賣田宅甚至將自己也賣爲奴婢、做佃農來償債。”

    這些事,一心沉迷於文學的王隆或許有知曉,但想要他躬身去細細瞭解,是不可能的。

    畢竟他更多的時候,也就是站在長平館上,看着外面悲天憫人,感懷傷春罷了,寫一篇賦也是強說愁而已。但第五倫雖也曾登臺閣,但畢竟是曾花了功夫,腳踏實地,在民間仔細調查的。

    “餘當年在第五里時,已痛疾小宗旁支受債之弊,悉數免除,又建義倉應急。做戶曹掾時,行走於渭北諸縣時,據查,一里之中,或有泰半之人是佃農,這其中大多數,就是因爲借貸,不得已賣了田,幾代人下來,當初借的債利滾利,沒有還清的時候。”

    “佃農收成只留口糧,其餘都交給了債主,明明辛勤如此,也不敢再借,可當年留下的利息卻仍越滾越大,根本見不到頭,只能做更多事來償還,諸如充當部曲服役,送兒女爲賤奴。而以渭北三十三家尤甚。經過治粟校尉計算,一些佃戶所欠利息,已經十代人都還不完。”

    他放過貸,管過貸,查過貸,甚至爲了試驗,親自借過貸。第五倫可以自豪地說一句:“沒有人比我更懂債券!”

    第五倫言罷,看着王隆道:“貸一斗之糧,收數代人千石之利,這就是文山所說,萬不可毀的信譽?”

    如今,隨着三十三家被打掉,大宗被抄查的土地分給了士卒,而這些債券也落到了第五倫手裏。

    無非就兩個選擇,繼續沿用,逼迫那萬餘戶佃農繼續含辛茹苦上供,做實際上的農奴。

    亦或是……幫他們將頭頂上壓了不知幾代人,永遠沒有出頭之日的債券大山,一把火燒了!

    但王隆認爲,此舉太過劇烈,還有第三種選擇。

    他確實是爲第五倫着想,苦口婆心地勸道:“下臣自知百姓之苦,但也不必公然焚燬,倒不如封於府庫,不向佃農追討利息即可。否則,恐怕會讓關中豪右及五陵各子錢家忐忑不安,生怕終有一日,這把火會燒到自己頭上。”

    王隆是豪家出身,隨着渭北三十三家覆滅,那種物傷其類的心態,連他都有點,更何況是別人?

    他說道:“富人不貸,貧民且飢,若是大王帶頭表示,債券可焚可毀,往後誰還敢借貸?不是會逼死更多窮苦小農麼?王莽也曾痛疾民間借貸利息頗多,故行五均之貸,宣稱不要利,最終卻只是一份空文,只肥了貪官污吏及城中大賈,於小民和販夫販婦卻毫無利好。”

    “下臣唯恐大王是隻圖一時痛快,卻遺患無窮!”

    第五倫不同意:“古時有孟嘗君門客燒其券,民稱萬歲,孟嘗遂爲四君子之首,同樣的事,爲何到了你口中,就是禍患?”

    因爲孟嘗君燒的是自己的券,而第五倫是在慷他人之慨!

    王隆沒敢直接如此說,只垂首道:“此乃械數小道,都是治理的支流,不是治理的本源,所以孟嘗君最後才落得身敗名裂。上位之人愛好權謀,臣下百官中,詭詐欺騙之輩,會乘機跟着欺騙。”

    第五倫笑道:“那依你之見,治之本原是什麼?”

    王隆擡頭應答:“君子者,治之原也!”

    “只要大王愛好禮義,崇尚賢能,少些械數之心,在下的百官也會極能辭讓,極忠信。再以君子臣下治民,不必等待符節相合和辨別契券就有信用,不必等待抽籤投鉤而有公正,不必等待衡石稱量而有公平,不必等待鬥斛敦概而有劃一。”

    “故賞不用而民勸,罰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勞而事治,政令不煩而俗美,百姓莫敢不順上之法,象上之志,而勸上之事,而安樂之矣。”

    “如此,在外敵入寇時,城郭不必等待整飭而堅固,兵刃不必等待磨礪而強勁。《詩》曰:王猶允塞,徐方既來。此之謂也。”

    看上去空洞,還有點文人的天真,但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建議第五倫重用“君子”,也就是豪家子弟,保護他們的利益,而寄希望於他們來組織民衆幫忙。

    “依靠‘百姓’來治國麼?”

    第五倫搖頭,這是隗老西的路線,卻不是他這寒門小姓能走得通的。

    新的利益集團需要分蛋糕,可蛋糕不夠,只能往舊勢力身上動刀,不然就兩邊不討好。

    從長平館之宴後,第五倫已經走上了一條滿是荊棘的不歸路,除了核心集團的既得利益者們無所謂,畢竟只有掀翻舊貴,新貴才能出頭。關中豪右已經被第五倫得罪得夠嗆了,如王隆期盼的,指望一點退步,就能換取他們幫忙,實屬天真。

    倒不如索性走到底,三十三家,起碼有上萬戶佃農,田租減了一成,過去的債券再一燒,雖還不算廣泛發動羣衆,但上萬人的運糧民夫便有了,可不比豪強的“善意”有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