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新書七月新番 >第210章 這河裏
    沒有人比赤眉更懂跑路。

    儘管他們中不少人,參與過成昌大捷那樣的勝仗,可更多時候,衆人都在被郡裏、州里、朝廷的軍隊追得東奔西竄。

    故而衝鋒時悍不畏死,敗退時也毫不猶豫,赤眉軍這次進攻本想一鼓作氣打進河北,如今戰事遇挫,士氣已衰,身後甚至還遭到襲擊,頓時就竭了。原本擰成一條心想打贏求活的赤眉開始散亂,後隊方纔還是推攮前排,見情況不妙,遂開始倒退着撤走,然後掉頭狂奔!

    與之相反,第五倫戎車上的旗幟,則在第七彪等親衛簇擁下,在那些“義民”的緊隨下,開始向前奮擊。

    作爲一軍之膽,他不但要在敵人包圍、飛矢往來中面不改色持續擊鼓,還要吹響反擊的號角。

    “隨我反攻!”

    旗幟經過民兵隊伍,魯仲康與本地民兵靠着鬆散的秩序和簡陋的甲兵,與數量相當的赤眉打得有來有回。因雙方是菜雞互啄,戰術含量極低,造成的傷亡也不高。方纔圍困第五倫的那批赤眉後撤時,還順便將陣列衝開了一個大口子,若非整個戰局都已傾斜,只怕要變成突破口。

    此刻他們亦積極追隨第五倫,聲音喊得極大。

    “將赤眉趕到河裏!”

    接下來是五花八門的豪強武裝,他們能各守陣腳不失,但在反攻到來之際,卻對攆赤眉主力沒興趣,反而熱衷於去抓跑得零散的赤眉潰兵——豪強們各有私心,第五倫答應戰後可以分到部分俘虜,作爲報償,許多人理解成抓多少就能得多少。

    曾承受了兩倍之敵進攻的郡兵和更始舊兵,亦是不甚積極,看得出來,不論是柴戎還是彭寵,都想在戰爭尾聲到來之際保存實力。

    最後途經中央靠前的大陣,臧怒帶着兩千甲士在最前線和最多的敵人戰鬥,扛着五倍甚至十倍之敵的圍攻,堅持了近一個時辰,正因爲他們死戰不退,才讓戰鬥有了勝利的希望。

    儘管甲厚兵利,但衆人也拗不過賊衆前赴後繼,此刻戰罷,已是人人浴血,戰損率全軍最高。哪怕還活着的人,跟赤眉玩了一個時辰的你推我攮後,也早已耗盡了氣力。那洪流如來時一般退卻後,戰士們大多一屁股坐在地上,甚至是敵人的屍體上,喘息不已。

    第五倫戎車經過時,他們縱是疲倦,亦撐着矛起身,而第五倫朝衆人作揖。

    “此役,諸君立首功,但吾等尚得全勝,汝等且往戰場左右追擊。”

    第五倫有計較,果讓赤眉亂跑一氣,留個一兩萬人在河北,相當於再來一支五樓賊,他的轄區還是會遭殃,必須統統趕過河纔行。

    眼前這光景,第五倫也後悔,若能未卜先知,他肯定不把騎兵派給耿純二人了。

    在友軍都不努力的情況下,追擊已經變成了民兵的主場,與各懷心思的雜牌、精疲力竭的主力不同,他們都是歡呼狂吼,跟着第五倫奮勇向前。加上後頭數千義民鼓譟,起碼聲勢不小,第五倫瞧着人心可用,未來擴軍時,他們便是潛在的兵源。

    此刻赤眉若是有人組織反擊,他們恐怕要喫大虧,但敗軍之際人人都只顧得爭先遁逃,方向還極其分散,虧得如此,在岸邊戰鬥的馬援才避免了被幾萬敗兵沖垮的厄運。

    遲昭平的親信糾纏着馬援,那載着女渠帥的大車也開始後撤,駛往冰封的大河,唯獨上頭搖旗的那位儺面女子,面具孔後的眼睛一直望着西面,望着元城方向,恨恨不已。

    “和上次一樣,只差一點!”

    等第五倫帶人殺到岸邊與馬援匯合時,大多數赤眉都下到了河牀上,擁在長達十數裏的冰河上,彷彿晶瑩鏡面上的一羣羣小螞蟻。

    跑得早的人已經過到對岸去了,慢的則還留在這邊,急不可耐。

    或許是今日被太多人踐踏,或許是冰面上太過擁擠,忽然之間,鏡面陡然開裂,如同春天開河提前到來,冰面的破碎聲伴隨着赤眉軍的驚呼聲,響徹兩岸!

    那道巨大的縫隙猶如黃河大魚張開的巨口,直接吞噬了上千人,他們絕望地落入冰冷徹骨的水中,掙扎着想要抓住漂浮的冰塊,或朝岸上的鄉黨袍澤呼救,但更多的赤眉只是匆匆避開裂縫,從還完好的冰面繞道。

    如此一來,赤眉秩序更亂,恰逢第五倫帶兵衝下河岸,擊其後隊,導致更多人爭先恐後,踐踏之下幾處冰面開裂。

    此情此景,連第五倫見了都深感震撼,只給衆人下令:“圍城尚闕一,困獸猶鬥,勿要逼得太緊。”

    第五倫努力讓人勒住打得興起的民兵,只不遠不近吊着,用遠射武器殺傷賊人後隊。

    給人一點點逃走的希望,他們就會拼命朝那兒擠,反而無法齊心反擊。

    倒是馬援依然死死盯着遲昭平,她的車乘也被開裂的冰縫所阻,上面的儺面女子和一衆與其打扮相似的侍女,只好下車步行,見一時脫逃不得,遂試圖指揮赤眉反擊。儘管他們已是一盤散沙,再捏不成團,但仍得數千人,背水而戰。

    第五倫卻也不着急,只讓人放棄追擊其餘赤眉,他們過了危機重重的冰面後,幾乎都沒勇氣再渡過來,事到如今勝局已定,反而要謹慎一些。

    果然,被困在北岸的赤眉先忍耐不住,主動發動了進攻,這一次,後隊的第七彪換到了前隊,與拼死反擊的赤眉鏖戰,數千人廝殺一團。第五倫從容指揮,隨着將令、軍旗、鼓聲的催動,馬援亦率部出擊,一舉擊潰了赤眉左翼。

    赤眉已然大亂,眼看突圍無望,很多人選擇了投降,跪在河邊,趴在那裏,在哭號,在罵天罵地,在求饒,更多的人沒力氣張嘴了,只扔了兵器,認命地躺倒等着被俘虜。

    他們多是兗州人,跟着遲昭平打河北,大多數人只是爲了一口喫的,爲了活下來,與河北富庶一同傳遍兩岸的,還有第五倫的仁慈厚愛--聽說抓了五樓賊,十個只殺一個,放掉九個呢!

    只要給口喫的,哪怕被俘後重新做回佃農,做回奴婢也無所謂。

    但亦有剛烈之輩,寧可死也不願受辱,這千餘人簇擁在遲昭平身邊,眼看魏兵逼得越來越緊,再不給他們半點喘息的空間,眼中充滿了絕望。

    就在這時候,一陣陣女子淒厲的歌謠,從赤眉最後方傳來。

    “爲我謂河伯兮何不仁,氾濫不止兮愁吾人。”

    “齒桑浮兮淮泗滿,久不返兮水維緩。”

    “河湯湯兮激潺湲,北渡回兮汛流難。”

    這是漢武帝《瓠子歌》中的幾句,在兩岸流傳甚廣,被百姓們改了改後,變成訴說大河氾濫的恐怖,憤慨於神明之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