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不信佛,也不信道,今日來此是專爲了這裏清靜,便於梳理一番心中的焦慮,可不知是不是這裏太過清靜了,以至於映襯得心事更加紛雜,無數件愁苦在耳朵裏喧吵,更加讓她不得安生。
“娘子,一路入山,走了不近的道了,還是往水月樓裏坐下歇上一陣吧。”有僕婦上前,神色與主人似的一般愁悶。
“這算什麼呢?”那穿着華美的婦人微微一哂:“我真是盼不能這一趟山道,累瘸了腳,也有了藉口避開今歲的宮宴,免得丟人現眼。”
僕婦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四處環顧一番,確定沒有閒人,壓低聲道:“大娘娘也是太給那劉小娘臉面了,就這一段時日,把劉小娘三回召入慈寧宮,連安義侯也主動提出跟劉小娘的本家聯宗,正因大娘娘如此擡舉劉小娘,劉小娘和那潘氏才更加狂妄。”
“別的事我都能忍,可牡兒已經因潘氏的教唆跟我離了心,現在潘氏勾結劉氏,還想幹預我對鄴兒的教管,阿家雖是向着我的,只也不得不顧忌大娘娘,官人他也是個糊塗的,我在這個家裏,就如個孤軍獨將,便是操碎了心,也攔不住兩輩的妾室硬生生奪走我的子女。”
婦人越說越是愁苦。
她便是司馬仲的髮妻簡氏。
天竺寺她好些年來過,那時歲未及笄,不知憂愁,隨母親一同來拜寺裏供奉的觀音大士,母親打趣她拜過了觀音,就能得個好姻緣。那時哪怕她被母親打趣,也會羞紅了臉,那時她還信神佛,心裏不敢有太多的雜念,虔誠合掌,只敢默禱母親身體康健,有母親在,她就不用擔憂姻緣。
是從什麼時候不信這些慈眉善目的石像的呢?
那一年還沒入秋,母親就因爲一場病症過世了。
而後她的婚姻就成爲了父祖攀交司馬一族的“賄資”。
起初時她並沒察覺,婚前她見過司馬仲,晃眼看去似乎文質彬彬,所以就算她清楚司馬氏並非書香門第,對未婚夫倒不存偏見,哪知過門不久,司馬仲就納了個良妾,她心裏有些不舒服卻只好自己開導自己,又親眼看着那美貌的妾室不久便被司馬仲厭棄了,而後就是她的陪嫁婢女,成了司馬仲的新歡。
潘氏入門時,她都已經記不清是司馬仲的第幾個新歡了。
又來了個劉氏,是翁爹的妾室,本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卻偏要與她相爭,從此她的生活就有如戰場,她無奈地看着女兒被對方拉攏,將她竟當作不相干的人,現如今那兩個女人連她的兒子也不放過。
這樣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從天竺寺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晝了,天上是淡淡的青色,人間的光景卻極爲燦爛,西湖邊遊人如織,丹楓傍夾的道逕,車馬越行越緩。
簡氏在車裏閉目養神,卻忽聽外間似乎起了摩擦,她蹙着眉細聽,聞得似乎有女子道:“原來車裏是簡娘子,奴是湘王府的婢女,我家王妃就在一旁的亭子裏……”
怎麼竟與湘王府起了摩擦?!
簡氏慎肅的了神色。
便是劉氏被湘王妃折辱時簡氏暗覺心中痛快,可她也極其明白自家會從此與湘王府銜恨結仇,更不要說她的女兒已經嫁去了宋國公府,可湘王不管打算佐助太子還是汴王,都是司馬一族的政敵,湘王和湘王妃厭恨的可不僅僅是劉氏而已。
“出了什麼事?”簡氏隔着簾子問車外的僕婦。
“是湘王府的兩個婢女在道徑邊玩鬧,不慎摔倒,差點被咱們的馬車撞到了,所幸並沒有傷着。”
簡氏想了一想,還是從車上下來。
湘王妃既然就在近前,且還差點生事,穩妥起見她還是應當前往應酬一番的,免得事後又被那位性子頗要強,城府還極深的女子抓得把柄鬧出事故來。
芳期見簡氏過來,倒是笑着起身相迎,聽了簡氏說明來意,笑得越發溫和了:“我家婢女淘氣,便是傷了也是她們自找的,誰讓在道逕邊上打鬧忘了形呢?娘子也太小心了,還親自來說明……我可真是惡名在外了,爲這點事,哪裏會無理取鬧。”
見簡氏神色越是嚴肅,芳期忙拉她坐下:“我說趣話呢,娘子可別當真,今日遇見娘子,也算我們兩個有緣,娘子正好也在這兒歇上一歇,喝一盞茶水,陪我說陣子話。”
“我就是個貪玩的人。”芳期指指湖面上:“今日外子請安義侯遊湖,我聽了就也起了玩興,安義侯聽說我也同行,倒是讓家中女眷一同來了,不過我着實嫌幾個侯府的小娘子太聒噪,正好經過前頭堤岸時,就下了畫舫。”
侯府的幾個小娘子……
簡氏也很領教過她們是何等聒噪,卻從不敢這樣對外人說,頗有些詫異湘王妃似乎也太心直口快了些。
“娘子應是覺得我交淺言深了吧?”
簡氏:……
芳期又笑道:“我這人,一貫是恩怨分明,又並不寬容大度,只是既然蒙官家的恩典,被封了個親王妃的名銜,許多事也不得不顧大體大局,司馬都統的庶母劉氏,還有司馬公,一個冒犯挑釁,一個陰謀算計,這仇我還記着呢,只是爲着大娘孃的體面,現看來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了。
我與娘子倒是沒鬧過不快,真要緩和兩家的關係,我更情願和娘子交道呢。”
簡氏心中顧慮越重了。
芳期也不從她口中套話,自顧自的說:“我也不瞞娘子,安義侯跟劉氏本家聯宗,是宋國公府的尹夫人給我出的主意,也是尹夫人促成的,我要不是真有與娘子宅上和解的決心,怎肯讓那劉氏得益呢?要不信,娘子可問一問尹夫人,她那日還跟我說起一事,道司馬都統提拔了劉氏之弟的小舅子入皇城司察部任職,我聽這事,一尋思,解鈴還需繫鈴人,我跟司馬公間的恩怨本因劉氏而生,看來不衝劉氏示好這樑子怕沒有這麼容易解開了,才請託了尹夫人。
但我打心裏,仍然厭鄙劉氏,讓我舍下這張臉跟她交道那是不能夠的,與宅上的大娘子……年歲也差着太遠了,實難投機,娘子雖也比我年長,總還算一輩的人,今日正好遇見,我們把這話說開了,改日我做東道邀請娘子飲談,娘子莫覺得太意外才好。”
芳期的一歇話把簡氏說得更是心煩意亂!
司馬仲竟然讓劉氏受益!!!
司馬仲雖說貪迷女色,但總算還幹不出覷覦庶母這樣的荒唐事,又因劉氏屢屢挑釁阿家,司馬仲對劉氏也是心存厭恨,爲了劉氏,竟常與翁爹爭執,何至於讓劉氏本家獲益?!
簡氏轉念一想,就明白了這其中,多半又是潘氏使計。
這日她回到家中,便將芳期的話告訴了婆母胡氏,胡氏聽聞後也是焦慮不已,使人先將司馬仲從潘氏的院子裏喊了過來,劈頭就問:“新近被你選入皇城司察部的衛員中,可有一個叫塗顯的?”
“阿母怎麼知曉的?”
“你還問我怎麼知曉的!!!”胡氏眼圈都泛紅了:“你是真沒看見那劉氏仗着你父親的寵愛,如何羞辱我和你的妻室麼?公中派發的月錢,我拿二十兩,大婦纔拿十兩,劉氏偏要拿三十兩,壓我不止一頭,她一個無兒無女的妾室,使喚僕婢多達十七、八個,換季做新衣,她也要先挑綢料花色,出出入入的都不需經我允許,這些你都裝作無知無察是不是?!
你寵愛潘氏,也寵愛得過了頭,被她兩口迷魂湯一灌,居然把那劉投的小舅子給召進了察部,你是真怕你父親不寵妾滅妻啊,上趕着給劉氏掙體面!!!”
司馬仲聽了個雲裏霧裏:“劉投又是誰?”
一旁的簡氏察覺不對,這才說話:“官人難道不知劉投正是劉小娘的胞弟?”
“這我如何得知,她一個小門小戶出身的妾室,我還要關心她的祖宗十八代不成?”司馬仲很是窩火。
胡氏一聽,怒氣立馬就消了。
簡氏卻道:“看來是潘小娘有意瞞着官人。”
話不多說,點到即止。
簡氏又連忙向胡氏陪禮:“阿家息怒,是媳誤會了官人,導致阿家也氣惱了一場,官人哪後再寵愛潘小娘,也不會因此便不顧阿家的心情,官人對阿家還是孝順的。”
胡氏也連忙拉了簡氏過來,一下下地拍着她的手:“這事哪裏怨得上你呢?任誰也想不到潘氏竟敢瞞着這樣要緊的事,我尋常看她,雖跟劉氏走得近,卻不似劉氏一般的刁蠻,還算安份。”
簡氏不言語。
安份?因爲是兒子納的妾室,在婆母看來都比翁爹納的妾室要安份吧,父子兩個本是一路貨色,當爹的色令智昏,兒子也能好得到哪裏去?
女人家啊,活在這世道上真是太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