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還未及應對,朱賀霖忍無可忍,拍案而起:“這一個個的是想做什麼!就算戚敬塘兵敗叛逃,該治的也是他戚氏一族的罪,與蘇清河何干?你們人人就都慧眼識英才,從沒看走過眼?”
皇帝發了飈,一部分官員嚇得縮了回去,彈劾的聲浪立刻就小了。
謝時燕料到皇帝會偏袒蘇晏,故而此刻纔出列,一臉息事寧人的笑容,看着像是拉架勸和的樣子:“皇上聖明。這戚敬塘的確罪無可赦,可‘用人不當’之過,也不能一味怪罪到蘇閣老頭上。”
“諸位大人,”他轉頭對百官說,“誰沒有幾個沾親帶故的瓜葛,受了人情與好處,順道幫着提攜提攜,也是無可厚非嘛。譬如說我,前些日就安排了個老鄉當家中護院。只是蘇閣老身居高位又年輕氣盛,一不小心提攜得大了些,才捅出了這個婁子,我相信這絕非他本意。”
謝閣老表面上和稀泥,實際上句句拱火,頓時就有不忿的官員跳出來道:
“安排個自家護院和提拔朝廷官員,這能一樣麼?怎麼,把大銘朝堂當做他家後院了?”
“當初蘇閣老舉薦戚敬塘提督軍務,下官就一直反對,認爲此任命過於草率,可是有什麼用呢?誰叫蘇閣老一張嘴,勝得過滿朝文武。”
“唉,蘇大人如此年輕就手握權柄、專斷朝政,確非國家之幸啊!”
“這纔剛入閣多久,就收受賄賂、任人唯親,往後怕是要賣官鬻爵了!皇上,可不能再一味偏寵蘇侍郎,任由其跋扈內閣啊!”
朱賀霖望着跪成一片的臣子,從鐵青的面色中逼出激憤的酡紅來。在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父皇每日坐在龍椅上的感受。
倘若說皇帝的意志是劍,有時劍光勢不可擋,可有時一出劍就會遇到重重阻礙。你可以破開紙皮、牛皮、木皮甚至是鐵皮,但當那些阻礙一重又一重立在前方,就算再鋒利的劍,也有強弩之末不能入魯縞的時候。
父皇當時爲了給他鋪平回朝之路,這把劍突破了多少艱難險阻,幾乎血洗了半個朝堂,以至於在這些文官口中晚節不保,險些揹負上暴君的罵名。
如今,他朱賀霖也要爲了保護最重要的人,當一回真正的暴君,將這些彈劾清河的官員,撤職的撤職,砍頭的砍頭!
朱賀霖轉頭看向至今一聲不吭的蘇晏。
蘇晏迎面撞上了皇帝亢烈而決然的目光,卻臉色沉凝地朝他搖了搖頭——仰君威而懾衆臣,賀霖,這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我想爲你遮風擋雨,就像……父皇那樣。朱賀霖眼神執拗。
你不是你父皇,你是你。蘇晏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記得嗎,你我相約過,一起並肩站在峯頂看盛世乾坤。賀霖,你是明君,不是暴君。
滿朝喧譁聲遠去,唯剩蘇晏脣邊的一縷笑意。朱賀霖心底的蠻狠暴虐之氣慢慢平復下來,朝他回了個“放心,小爺自有分寸”的眼神。
蘇晏微微鬆了口氣。
另一廂,蘇晏的盟友、下屬與“門下走狗”們也忍不住站出來了。
率先的發難是都察院御史楚丘。他反駁着彈劾的官員們,眼睛卻是看向謝時燕:“我想問問諸位大人,這‘收受賄賂’的說法從何而來?可有真憑實據,還是血口噴人?據下官所知,戚敬塘來京後,只上門拜會過一位閣臣,便是謝閣老,還獻過蓬萊方士的靈丹,謝閣老可是盡數笑納了。不知這算不算行賄受賄?”
楚丘笑道:“那就有意思了。我有三點疑問,還望諸公爲我解惑——
“第一,戚敬塘好容易搭上謝閣老的門生這條線,上趕着登門拜見,按說就算行賄,也該行給謝閣老纔對。怎麼就扯上與他非親非故的蘇閣老了呢?
“第二,他兩手空空來到京城,只帶了幾瓶視若珍寶的丹藥,家境亦只是普普通通,哪來的錢財賄賂蘇閣老?
“第三,蘇閣老當初舉薦戚敬塘時,錦衣衛向內閣提交了一份關於他過往戰績的詳報,皇上與諸位大人也都看過。既然事先調查充分,何來草率用人?”
“謝閣老可別因爲自己喫錯了藥,就把一腔怒火都衝着蘇閣老來啊。”
這一句含沙射影的“喫錯了藥”,叫不少風聞了回春丹效果的官員掩嘴偷笑起來。
謝時燕被楚御史懟得面紅耳赤,怒道:“如此不學無術、品性低劣、欺君誤國之人,難道是我舉薦的不成?”
江春年也忍不住下了場:“朝、朝廷有此大敗,蘇閣老難、難辭其咎,不問責不、不足以服衆……楊首輔,你說、說句話。”
首輔楊亭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末了長嘆一聲。
戚敬塘大敗,當初力排衆議、堅決要提拔他的蘇晏的確是要承擔連帶責任,這一點他沒法再替蘇晏說話。
“十二門下走狗”們不滿地叫嚷起來,很快與倒蘇黨吵成一片。
眼看朝會又向着舊貫的撕逼掐架一路狂奔,朱賀霖差點沒把手邊的青銅香爐砸下去,朝這羣尾大不掉的文臣咆哮:你們嗓門比我還大,要不你們來當皇帝,我回後宮看我的話本去?!
蘇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正在互相攻訐、口沫橫飛的朝臣們怔了一下。
蘇晏又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這下不僅是兩方官員,就連三位閣老與高居御座的皇帝都安靜下來,齊齊把目光投向他。
作爲站在這場風波最中心的當事人,蘇晏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個字,其存在感卻力壓羣臣,誰也沒法忽視他。
在萬衆矚目中,蘇閣老開了尊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什麼意思?”
“說誰呢這是?”
羣臣竊竊私語聲很快被蘇晏的第二句話徹底壓制。
蘇晏正色道:“戚敬塘若是戰敗而死,或者投敵叛逃,是我用人不當之過,我當引咎辭職,退出內閣。”
朝臣們一片肅靜。朱賀霖猛地站起身,袍袖帶翻了一摞奏本,厲聲道:“朕不準!”
蘇晏淡然一笑,又道:“反之,此戰若非敗乃勝,那麼你們這些無端攻訐閣臣、攪亂朝堂之人,一樣引咎辭職,如何?”
沒人吭聲。
謝時燕咬了咬牙:“三道軍情,勝敗顯而易見,蘇閣老還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