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311 第309章 滾吧別回來了
    大年初八一早,蘇晏就讓小北套上馬車,送他出城門去五里驛。

    荊紅追之前用跪在牀前踏板上做的深刻檢討,和“再也不打着爲對方着想的旗號自作主張”的保證,終於取得蘇大人的原諒,並且讓蘇大人對他重新“習慣”了一下,如今正處在失而復得的黏人期,就想陪蘇晏一起去。

    ——當然,按荊紅宗師的說法,這不叫黏人,而是貼身侍衛的職責所在,他一貫都是這麼盡忠職守。

    蘇晏猶豫了一下,對荊紅追道:“謝謝你,阿追,但我還是一個人去吧,有些話想單獨說。”

    既然這是蘇大人的意願,荊紅追不會強求,還準備如果沈柒固執地非要陪同,他就出手留下這瘋狗一樣的錦衣衛。

    孰不知錦衣衛今日不僅不瘋,還特別通情達理,對蘇大人說:“送完行早些回來。日後豫王若寫信給你,你看完後莫要回以文字,信件也要妥善保存,以免落入他人之手。倘若有事要告知他,我派錦衣衛密探暗中傳達。”

    蘇晏一怔之後,明白了沈柒的用意:

    豫王離京就藩,並非他自己與朱槿隚、朱賀霖父子之間的事。所有曾經被削了兵權、圈禁在封地的親王和郡王,都會把眼睛緊緊地盯着他。

    宗室們會揣度、觀望、盤算着這是新君釋放出的一個什麼信號,而他們能不能借着豫王的這股東風,也翻翻身子。

    這時誰與豫王有密切往來,都會被捲入這個不知暗藏着何種詭祕走向的旋渦,成爲衆矢之的。

    但沈柒不會叫蘇晏與豫王斷絕聯繫。因爲他知道豫王是個不定數,可能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大銘局勢,蘇晏若是以首輔爲目標、以江山爲己任,就必須好好處理與這個前任軍神的公、私關係。

    蘇晏心中感動,握住了沈柒的手:“七郎……”

    沈柒道:“別謝我。你用自己的性命引開追兵時,我也沒謝你。”

    你我兩體一心,生死與共,無需言謝。蘇晏手指用力一握,微笑起來:“嗯。”

    荊紅追臉色有點發綠。他認爲自己的度量,還有對大人的體貼、尊重和順從,要比沈柒多十倍。可就是因爲不像對方那般會巧言令色,故而在“如何時刻打動大人的心”這方面趨於弱勢。

    他得加緊修煉了,這可比練武還難。

    蘇晏坐着馬車來到五里驛時,只看到豫王的車隊,沒見到他本人。

    “你們家王爺呢?”蘇晏問王府侍衛統領華翎。

    華翎答:“王爺說,大人知道他在哪兒。”

    蘇晏想了想——還真的知道。

    他穿過官道,朝五里驛對面的山坡拾步而上。上一次皇爺在這裏送別他,遍野春草茸茸、花木招搖;如今他來送別豫王,滿地皚皚白雪壓着枯萎草根。

    遠遠就看見,豫王果然坐在那塊“京畿重地”大石碑的頂上,身穿暗龍紋玄色曳撒,一手執馬鞭,擱在曲起的膝蓋上,另一手按壓着身下冰冷堅硬的岩石,向着北方的天際凝望。

    蘇晏走近,仰頭看他,喚道:“王爺。”

    豫王低頭,目光與他相接:“叫錯了。”

    “將軍?”

    “沒錯,但不是在這裏。”

    “……槿城?”

    豫王笑了。

    蘇晏知道他生得雄健而俊美,卻第一次發現他眼中毫無陰翳地笑起來時,竟然是這般奪人眼目,像烈火,像戰旗,像隕落後又升起的星曜。

    豫王抖落馬鞭:“抓住,我帶你上來。”

    蘇晏伸手抓緊鞭梢,感覺身子一輕,就被提上了一丈多高的石碑。

    碑頂平坦,雖然崩了一處邊角,但坐兩個人還是寬裕的。豫王寬大的袍裙鋪在碑頂,拍了拍身邊:“坐。”

    蘇晏與他並肩而坐,垂着兩條腿,一起看北方的羣山與天空。

    寒風拂過瑟瑟的枯草,拍打在石碑上。誰也沒有說話。

    我是不是該主動開口,說點什麼送別的祝語?蘇晏想,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類……

    “昨夜我在東苑徘徊許久,還是進了龍德殿,去見母后。”豫王有一搭沒一搭地開了口,語氣平常,彷彿只是閒聊,“我想問問她,這十年有我作陪,她開心麼?倘若她回答‘開心’,那麼這十年囹圄的時光也不算白白耗費,我這麼說服自己。

    “太后……如何回答?”蘇晏問。

    豫王沉默了一下,說:“我沒問。我在門外看見,她正在小佛堂裏,對着佛像與我三哥朱槿軒的牌位許願。許願莫氏魂飛魄散、不入輪迴;許願嗣皇帝難繼大位,好讓她回到慈寧宮;許願她的軒兒早日回到她身邊,昭兒平安長大。

    “她沒有提到二哥,也沒有提到我。二哥剛歿,她不願觸碰傷心事,我能理解……但我呢?我孝順她這麼多年,最後因爲幫了朱賀霖,與她立場對立,就從兒子變爲政敵了麼?

    “母后她……到底有沒有愛過二哥,有沒有愛過我?如果有,她愛的是我們,還是我們的孝順?”

    豫王臉上神情淡淡,蘇晏不轉睛地看着,心中油然生出一絲隱痛。想告訴他,他二哥還活着,只是昏迷未醒,但又擔心事態未明,泄露出去壞了皇爺的大計;也想告訴他,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無條件地愛自己的孩子,至少太后不是,但又不忍再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都說父母生養恩深似海,可我卻覺得自己也許會被海淹死。”豫王自嘲地笑了笑,“你是正統儒家出身,從小學的就是天地君親師、仁智禮義信,聽到這種話,也許會覺得我這人離經叛道,並非善類。”

    蘇晏搖頭:“恰恰相反,我覺得你是個很有想法、不拘一格的人。”

    “真的?”

    “真的,就像你曾經對我說過‘天地山川有玄妙,風雪雷電有威力,但未必有性靈。有性靈的,只有人,所以人才是萬物之首’,我深以爲然一樣。”

    豫王朗聲大笑:“好!至少我這樣的異類,不是天底下的獨一個。”

    他伸手搭住蘇晏的肩膀,往自己身上一帶,手裏折的馬鞭指向北方:“往事已矣,向前看。前方是茫茫北漠、烈烈旌旗、蕭蕭馬鳴,那纔是我該去的地方!”

    蘇晏的一腔熱血也被他帶動起來:“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可惜我文弱之身,怕是沒有上戰場的機會,就看你這靖北將軍將來的英姿了。”

    豫王笑道:“我都年過而立了,哪還有什麼英姿?”

    蘇晏朝他眨了眨眼:“你不是才二十八麼?還把自己比作豐豔牡丹。‘孤王才二十八歲,春秋鼎盛,算不得老’,這可是你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