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陰沉着臉,朝身邊的內官點了點頭。
內官捧着這份遺詔,走下臺階,向大殿兩側站着的六部重臣逐一展示。
這些見多了詔書,無論對制式與筆跡、用印都爛熟於心的朝堂大佬們,紛紛湊過頭來仔細看完,相視頷首道:
“天子二十四寶璽,此詔所蓋是爲首的‘皇帝奉天之寶’。遺詔用傳國璽,沒錯了。”
“的確是司禮監藍喜的筆跡。”
“從遣詞造句上看,像是皇爺一貫的風格。”
“難道……皇爺病中神思昏昏,真改了主意?”
“那這樣的遺詔,是遵還是不遵?”
“若聖意如是,我等身爲臣子,自當遵詔而行。”
“下官還是覺得不妥……”
竊竊私語變成了議論紛紛。
太后盯着朱賀霖,眼神冷傲:“遺詔已傳示衆臣,聖意毋庸置疑,廢太子還有何話可說?你手中那份詔書,即便是真的,也只是爲了召你回京,聆聽這份遺詔而已。”
她不待朱賀霖再次開口分辨,當即下令:“來人,將這藐視遺詔、出言犯上的廢太子拿下!”
羣臣大驚,不少人跪地請求太后收回成命,更有恪守正統的官員伏身階前,大哭而諫。
太后不爲所動,奉天殿上侍立兩邊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上前,要押走朱賀霖。官員們死活不讓,跪在地上緊抱太子的雙腿,錦衣衛抽刀威脅,他們便張臂攔在刀鋒前,以身相護。
一時間呵斥聲、吶喊聲、嚎哭聲、哀求聲響徹金鑾寶殿。
混亂中一個男子聲音喝道:“——聖天子御筆親書遺詔在此,所有人聆聽聖詔!”
其聲高亢嘹亮,如鐘響磬鳴,一下子鎮住了滿殿慌亂,官員與侍衛們不由自主地轉頭尋找發聲者,均是一臉驚疑:
怎麼還有遺詔?哪來的又一份遺詔?還是御筆親書!
只見先前一聲不吭的內閣首輔楊亭,高舉着手中一卷黃帛,目光掃視全場,那張素性溫和、乃至失之於優柔的臉上,竟隱隱生出金剛般威嚴的怒光。
這卷黃帛在他懷中整整藏了兩個月。
跪門案之後,景隆帝暗中將他與禮部尚書嚴興召來密談,出了御書房的殿門,他的懷中就多了這麼一卷黃帛。
楊亭日夜帶着它,任由它像灼熱的火炭一樣烙着自己的心口。
這兩個月來,他守着一個令人惶恐的可能性,喫不好、睡不好,消瘦了好幾斤。要不是這個祕密還有一個同盟者,兩相支撐,他也許會因爲這個巨大的精神負擔而崩潰。
此刻殿中,禮部尚書嚴興正一臉鄭重地注視着他,用拱起的雙手默默告訴他:我與楊公同進退!
他們是被皇帝祕密欽點的,就像佛陀身邊的護法者,卻也曾經在風雨飄搖、晦暗無光的日子裏,對自己的能力與定力產生過懷疑,甚至惶恐。
他們不敢在各自的府中碰頭,唯恐人多口雜,便相約微服去了個偏僻茶館,商議對策,互相汲取力量。
但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次的私會被豫王暗中捕捉到。他們所議內容,也在豫王心中掀起了波瀾。
倘若太子沒有及時回京,也許他會走上截然不同的另一條路。
但就在當夜,太子回來了——蘇晏也回來了。
豫王的心,也因此塵埃落定。
當夜,五人定下了兵分三路的計策後,朱賀霖與蘇晏一同私下拜訪了楊亭、嚴興,得知了這份真正的遺詔所在。
今日,蘇晏本想陪朱賀霖上殿,一貫愛黏他、什麼事都愛拉上他的朱賀霖卻拒絕了。
朱賀霖說:“身爲太子,若是連獨力抗爭的勇氣與能力都沒有,日後如何馭下服衆?再說,清河身爲南京禮部侍郎,私自回京難免遭人詬病,還是先不要出現在明面上爲好。”
蘇晏覺得太子真的是成熟了許多,不僅有擔當,還有籌謀,對此很是欣慰。
因爲與太子商議細節,楊、嚴二人上朝的時間遲了些,所幸還是趕得及,沒有錯過這場至關重要的朝會。
在衆目睽睽之下,楊亭展開手中黃帛,高聲宣讀這份由景隆帝在兩個月前託付他保存的遺詔:
“朕以菲薄,弱冠紹承祖宗丕業,先後一十八年矣。宵旰憂勤、圖臻至治,唯恐德澤不能洽於天下,而愧國中猶有凋敝之民。
“今遘疾以至大漸,生死常理,古今人所不免,何必憂懼。所幸繼統得人,宗社生民有賴,朕雖棄世亦復何憾!
“長子皇太子賀霖,仁孝聰明,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在廷文武羣臣同心輔佐,以終予志。
“皇二子賀昭年幼聰慧,託付淑妃悉心撫育,十五歲後出宮就藩。
“皇太后仁慈向道,操勞半生,宜移居東苑靜美之地,頤養天年。”
“喪禮悉遵先帝遺制,務必儉約,不可勞民傷財。二十七日釋服,毋禁音樂嫁娶;各處鎮守備禦重臣及朝中文武官員,亦毋擅離職守;在外親王郡王,悉免赴闕行禮。
“望內外郡臣盡忠秉節,輔佐嗣君,永寧我國,安樂生民。詔諭天下鹹使聞之。”
太后於鳳座上,越聽臉色越慘白,及至“宜移居東苑”一句,更是面無人色!
她方寸大亂,手中力道亦失控,勒得二皇子疼痛難以忍受,便掙開她的手臂,爬到旁邊的龍椅上蜷成一團,嚎啕大哭起來。
太后此刻哪裏還顧得了二皇子,滿腦子都是:皇帝竟然還留了個後手!
之前一式兩份的遺詔,按制一份發往內閣,一份由後宮保存。是由藍喜代筆,寫得也簡單,只說太子繼位,被她狠狠心焚燬了。
卻不想那只是明修棧道,楊亭手裏這份御筆親書的遺詔,纔是暗度陳倉!
這份遺詔以天子親筆增加了其真實性與分量,不僅內容更爲詳盡,更是苦心安排好了二皇子與太后的結局——一個由庶母撫養,成年封藩,徹底斷了繼位之道;另一個被迫移居行宮,徹底告別政治舞臺——甚至還將之昭告天下,人所共知!
如一盆冰雪傾頭,五體皆寒,太后的手不停顫抖,手指在覆着華服的膝蓋上死死絞纏,長指甲不知又斷裂了幾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