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262 第260章 界線的另一邊
    大銘九邊之一,宣府。

    時值八月底,長江兩岸草木未凋、丹桂飄香,宣府的風已讓人遍體生涼,早晚溫差大得很,有時半夜還下雪。

    荒道旁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落,十幾個人稀稀拉拉地坐在破石牆的牆根處曬太陽。

    這些人中有中原人、有北漠人,也有來自更遙遠異域的色目人。打扮也是五花八門,有普通兵卒、有獵戶、有牧羊人、有商賈……甚至還有個揹着經囊背架的行腳僧。

    一夥奇奇怪怪的人,湊在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聊着奇奇怪怪的天。

    獵戶說:“我得換一匹能負重的馬,不然掛不了所有腦袋。放羊的,幫再我偷幾匹好馬怎麼樣?聽說瓦剌的馬最好,韃靼其次。”

    牧羊人說:“呸!你那是馬的問題嗎?你那是貪心!非得把所有腦袋都包圓了,也不給別人留點兒。”

    商賈說:“對,就屬這打虎的最貪心。一聽說待遇等同邊軍,軍功可以實打實換了,他現在抱老夜大腿比誰都抱得緊,都忘了老夜剛來時,他和他那幾個兄弟是怎麼合起夥擠兌人家的。”

    行腳僧說:“少他奶奶一口一個老夜,老夜是你們能叫的?當心隊正一槍捅穿你肚臍眼!”

    兵卒說:“噓,隊正來了!”

    一夥人紛紛從牆根起身,目視向他們走來的男子。

    男子約莫三十出頭,身穿深色齊腰綿甲,黑色襖褲用綁腿扎得緊緊,頭上沒戴盔,只用布條固定髮髻。整個人像一杆筆挺的長槍,哪怕走路也保持着緊繃的狀態,彷彿隨時準備進入戰鬥。

    他開口時,語調尚算溫和,一雙眼睛卻如浸透了戰場上的鐵血硝煙,驍勇而銳利。

    正是曾經的靈州參軍霍惇,如今是宣府一支夜不收小隊的隊正。

    “你們很閒?聊什麼呢。”霍惇問。

    “沒有!隊正,我們剛出完任務,正準備休整後接下一個任務。”

    “我去餵馬。”

    “我要擦拭兵器。”

    “我去看信鴿回來了沒有。”

    “我……我想尿尿!”

    一夥人做了鳥獸散。

    霍惇搖搖頭,推開陳舊的木頭院門,穿過天井進入主屋。

    主屋與周圍的荒原一樣貧瘠,只有一張硬板牀、一個衣櫃、一套桌椅,但在臨窗的桌面上,擺放了個插着花枝的陶罐。

    花是野地裏最常見的白色山梅,花瓣小、香味薄,卻別有一股野生野長、風雨難摧的韻致。

    整個屋子因爲有了這枝花,於灰暗中平添了一抹清雅,彷彿兵戎中唯剩的一點書生意氣。

    桌前坐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俯首在紙頁上書寫着什麼。

    霍惇開門的第一眼就看見書生清瘦的背影,然後順着彎曲的白皙頸子往前——看到了那枝同樣白皙的野山梅。

    是他路過某個山頭時,因爲颳了他的帽子,而順手摘下的花枝。霍惇嘴角不禁露出笑意,揚聲喚道:“老夜!”

    曾經的陝西行太僕寺卿嚴城雪——如今該叫樓夜雪了——聞聲沒有立刻回頭,把手上的最後兩行字寫完,方纔擱筆,轉身道:“叫那麼大聲做什麼,我又沒聾……進來。”

    霍惇走進屋子,隨手關上門,一路走一路摘除肩甲、護腕、佩劍,隨意地丟在桌面。他往椅面上一坐,像是徹底放鬆下來,長長吁了口氣。

    樓夜雪望着濺出幾滴墨水的硯臺,皺了皺眉,抱怨的話在臨出口時又咽了回去。

    霍惇笑道:“託你的福,我又活着回來了。”

    樓夜雪臉色蒼白,眉淺鼻窄脣薄,不是有福氣的面相,眼神中總帶着一絲天生的譏誚,似乎看誰都不順眼。

    相由心生,他的心也和“寬宏”八竿子打不着邊,狡狠、刻薄、易怒三項都佔全了。然而面對唯一的摯友時,他似乎格外有耐心,願意聽對方說蠢話,並儘量嘲得輕一些。

    他不以爲然道:“死過一次的人,有什麼福可託?是你自己命硬。”

    自從被蘇晏灌了一碗假毒藥,死裏逃生來到宣府後,霍惇對樓夜雪越發寬容,連意見不一的爭執都少了。

    有什麼可爭的呢?他每次深入敵境出任務,都抱着一去不歸的決心。而留在後方的樓夜雪,作爲任務的策劃者與指揮者,心理負擔比他重十倍百倍,所做的每一個判斷、下的每一個指令都押着他霍惇的一條命。

    ——既然他連命都交到了對方手上,還有什麼不能退讓?

    霍惇仍笑着,答:“那也是因爲你謀劃得好。”

    當如履薄冰、殫精竭慮成了常態,有的人會精神崩潰,有的人心智卻會被鍛鍊得更加敏銳、堅韌與強大。

    樓夜雪帶着一個割裂過往的新名字、一紙任命文書、一塊總旗腰牌,剛剛來到宣府時,就陷入了舉步維艱的巨大困境——

    夜不收編制殘缺,他號稱總旗,手下能管五十人,但實際上一半不到。不點名還好,一點名,又跑了倆。爲什麼?看新來的頂頭上司是個白面書生,認定他瞎指揮會把整支隊伍變成炮灰,與其死得窩囊憋屈,不如下血本找關係調去其他衛所。

    留下的也不服他,各種不遜、挑釁、陽奉陰違。

    上司對他的作戰策劃指手畫腳,橫加干涉。

    軍餉不足、待遇低,連邊軍都把他們當編外。

    最困難的時候,他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與無力感,覺得也許蘇晏說的對,他根本不會帶兵,長久以來他所有的堅持與驕傲都只是個笑話。

    是霍惇一直以來的信任與無條件支持,支撐他走到了柳暗花明的如今,終於帶出了一支閃電般迅捷、匕首般鋒利的小隊,儘管只有區區十七人,卻是北漠境內令人聞風喪膽的夜幽靈。

    倘若沒有霍惇……

    樓夜雪微嘆口氣,倒了杯茶,遞給霍惇:“有哪些新情報?”

    霍惇接過杯子一口喝乾,說:“兀哈浪離開了韃靼本部往西去,據其行蹤推測,可能是前往瓦剌地界。”

    好消息!樓夜雪的眼睛亮了。

    在他所帶的夜不收小隊開始不斷收割戰績之後,忽然接到了來自錦衣衛的密令。

    錦衣衛這三個字,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支集護衛、偵刺、審訊於一身的天子親軍,更是天子意志的直接傳達者——在不方便以朝廷名義下達聖旨的情況下。

    密令給了這支夜不收小隊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尋找最佳時機,刺殺韃靼太師之子兀哈浪,並將之嫁禍給瓦剌,挑起韃靼與瓦剌之間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