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202 第200章 誰敢欺負我老
    甲午年二月初六的奉天門早朝上,景隆帝認真聽取了六部尚書對各自部門事務的彙報,並發表重要講話,敦促白紙坊清理與救災工作要進一步落實到位,杜絕中間存在的人浮於事、推諉搪塞、中飽私囊等不良現象。同時囑咐擔任賑災總理的太子,要採取更強有力的措施,保障災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和社會的安定穩定團結。

    皇帝的重要講話引發強烈反響。衆臣表示,要貫徹聖上的指示,以更大的力度、更果斷的措施,堅決完成救災撫民任務。

    ——以上報道來自於都察院七品監察御史蘇清河。

    蘇晏在心裏把自編的新聞稿都念完了,終於在朝會接近尾聲時,等到了賈御史的重拳出擊。

    還挺沉得住氣嘛。他望着賈公濟越衆而出的身影,扭了扭站酸的腳底,打起十二分精神。

    果然,賈公濟先是詢問,他與一干御史之前上疏的奏本爲何留中不發,隨後又舊事重提,懇請皇帝不僅要頒發聖旨追究相關大臣的責任,更要誠心齋戒沐浴,親赴太廟祭拜,求得上蒼的寬恕。最重要的是,得下罪己詔。

    當然,措辭還是委婉的:“非是天子之政有所失,行有所過,而是上天示儆,降以災變,以致百姓死傷無數,人心惶惶……”

    翻譯過來就是——這事兒不是皇帝的錯,但上天既然表示不滿,用大爆炸作爲警告,爲了安定民心,就委屈皇帝你下一份罪己詔吧!聖人尚且三省其身,皇帝你也帶着儲君一起反省反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多好。

    言詞十分誠摯且慷慨,說到最後頓首不止,大呼:“周武王、唐太宗尚且言‘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聖上寬仁甚於周王唐宗,必不忍見蒼生受苦!”

    不少言官紛紛出列聲援,勸諫皇帝以天下百姓爲重,頒發罪己詔,平息上天的憤怒,如此大銘定能長治久安,萬事消弭。

    這是蘇晏穿越到古代之後,第一次見到如此大型的道德綁架與捧殺現場,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媽賣批!

    你是個明君,就得有身爲明君的自覺,就得像歷史上那些明君一樣,遇蝗災生喫蝗蟲,遇旱災光腳祈雨。人家宋理宗都能因爲彗星劃過夜空的不祥預兆,而發罪己詔痛自刻責,避正殿、減常膳,以示側身修行之意,你景隆帝可比他賢明多了,怎麼就不能呢?

    說得多麼大義凜然,簡直把“嚴以律人,寬以待己”發揮到了極致。

    廣場中央跪了一片諫官,請願之聲此起彼伏。

    文武大臣面面相覷,各懷心思,有的內心贊同但礙於天子在上不好說出口,有的感覺不妥但不願去和言官對噴。

    閣老們則十分持重,畢竟在這種事上不好太快表態,還是得先看皇帝的意思——萬一皇帝願意爲了平息輿論而下詔呢,自己太早跳出來反對,豈不是枉做好人,回頭還得背上一個“媚上布利”的罵名。故而就性情連最急躁的次輔焦陽都一聲不吭。

    至於首輔李乘風,畢竟年紀大了,前幾日因爲連夜議事受了風寒,一病不起。否則依老爺子的脾氣,能暴跳如雷地用象牙笏板砸賈御史的腦袋。

    賈公濟左右看了看,在烏泱泱的人頭中不見蘇晏,又轉頭在隊伍裏找,發現蘇晏孤零零地站着,遂用眼神示意他跟緊組織別掉隊。

    蘇晏在袖子裏把指節捏得咯咯響,面上卻淡定地很,嘴角甚至微微翹起,仍是平時未語三分笑的模樣。

    他的視線越過衆臣,遙望玉階之上的天子,隔得太遠看不清眉目神情,卻彷彿感受到了對方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

    坐在御座左下側的太子朱賀霖怫然起身,正要發難。景隆帝轉過臉看他,說道:“坐下。”

    “可是——”

    “坐下。”景隆帝加重了語氣。

    太子不甘心地坐回去。

    景隆帝道:“朕的事在眼下,你的事在將來,急什麼?眼下你且多聽、多看,將來有你發揮的時候。”

    藍喜站在皇帝身後侍奉,心裏咯噔一下:皇爺這話可不好琢磨啊,像是勸小爺不急着發作,先學着;又隱隱有不滿太子急與操權之意……可他們父子一貫親厚,莫非是他會錯了意思?

    不好說。自坤寧宮一事後,皇爺對小爺的態度似乎有所改變,罰小爺去太廟近一個月,不見心疼。小爺回宮後來問安,因爲刺血抄經容色有些憔悴,皇爺也只是淡淡地過問兩句,不像從前那般寒暖上心……嘖,天家父子,真不好說。藍喜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諫官們在下方跪求:“請陛下以天儆爲戒,以蒼生爲念!”

    “請下罪己詔,使人心定,天意回!”

    “難道聖上愛惜自己的顏面,更勝過社稷之安穩,百姓之性命嗎?”

    不少人說着說着,淚如雨下,感泣不已。有幾名御史激動到難以自持,以額觸地,在青磚地面留下斑斑血痕。

    蘇晏冷眼看着面前的羣體歇斯底里症,想建議朝廷給他們頒發一個“感動自我”獎。

    賈御史見他還不挺身而出,眼神從催促轉爲了失望與鄙夷。

    蘇晏朝他笑笑,抖了抖袖子,鄭重出列,就在賈御史身旁不遠處站定。

    滿朝皆知大理寺蘇少卿乃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深得聖眷。如今看這架勢,像也是要加入勸諫隊伍的,連御史服都穿上了——莫非皇帝其實早有下詔的意思?還是蘇晏寧可舍了聖寵不要,也要成就犯言直諫的錚錚美名?

    衆臣暗中各種猜測,卻聽蘇晏擡臉望向御座,氣定神閒地問:“臣該死,竟忘了萬壽節是什麼時候?”

    ……萬壽節?

    萬壽節與天儆,與罪己詔什麼關係!在這個節骨眼上,問此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他蘇十二是不是腦子抽風了?

    藍喜輕微地嘶了一聲,去看景隆帝的臉色。

    景隆帝對他微微頷首。

    於是藍喜上前兩步,尖聲說道:“萬壽節是二月十四。”

    “二月十四。”蘇晏掐着指頭一點,“距今不過七八日!天子壽辰,乃是與‘元旦’‘冬至’並稱爲三大節的重大節日,依律天下諸州府當宴樂休假三日,朝野同歡。按慣例,京城的匠人們當以彩畫、布匹裝飾街巷,聖上登樓賞花海與歌舞,百官當結綵香案,捧觴獻賀。

    “——如此隆重佳節,須得精心籌備,可臣看宮中毫無動靜,再不準備,可就來不及了。”

    景隆帝目光微閃,脣邊似乎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藍喜也琢磨出了點什麼,一時來不及細想,照着直覺答:“皇爺素來提倡簡樸,曾道壽辰乃是個人之賀,不願以此爲由大肆操辦,加重百姓負擔。故而萬壽節向來只在宮中設家宴。當日,羣臣於奉天殿上壽行拜禮,並受賜茶湯,如此而已,無須多加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