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人快撤手!”
腦中迷霧散去,周圍景物逐漸清晰,好幾張湊近的男人臉龐撞入眼簾。沈柒下意識地擡起手臂格擋,驀然發現自己正被下屬們七手八腳緊緊扣着,有的攥手腕,有的抱腰,還有的掰他指間的刀柄。
腰間的繡春刀,刀尖不知何時抵着自己的心口,將布料割開寸許長的口子,周圍鮮血洇溼。
簡直是懸崖勒馬,他再多使一分力,刀刃就要插入胸膛。
“我沒事了。”沈柒示意手下們鬆手,收刀回鞘,低頭見地面一個五花大綁的黑衣人,後頸被錦衣衛踩住,臉被迫壓在地面,嘴裏堵着布團,正奮力掙扎扭動,發出“唔唔”的悶叫。
韋纓抹了把冷汗,道:“方纔可驚險,大人剛擒住這刺客,就像被魘了似的,呆愣愣站着不動,忽然把刀對準自己胸膛刺下……幸虧在最後關頭,大人清醒了過來,否則我們即使衝得再快,只怕也攔不住。”
沈柒張開手掌捏住兩側太陽穴,將自己從迷魂境中徹底抽離。
幻覺裏漫長的半生,原來只是現實中一個短暫的片刻。
——也不盡然是幻覺,至少年少時在沈家的經歷是真的。娘是真的,八妹也是真的,而小九弟……
根本就沒有小九弟。姚氏只有一個親生女兒。
“沈晏”,其實就是蘇晏,因着他的心魔,投射在他慘烈成長的光陰裏,被扭曲成了個求而不得的親弟弟。
但凡世間一切的着相與不通透,仇恨心、貪癡心、妄念、執念、怨念……皆可誕生心魔。
他的心魔是什麼?大約不止是艱難跋涉過的荊棘路,還有一句絞人心脈的“從今往後,你我便是過命的兄弟”。
沈柒將眉眼埋進手掌,在心底決絕地冷笑了一聲:嗬!即使真是親兄弟,又如何?難道他就會被這層血緣攔住,裹足不前?沒有人能把蘇清河從他心頭割走,皇權不能,妖術更不能。
他抹平所有外露的情緒,放下手,說道:“一時不慎,險些着了道。這隱劍門的‘鬼瞳’果然厲害,能將人神智拖入迷魂境中。區分不出幻覺與現實,便不得脫出,顛倒錯亂以至身死。你們今後若是遇見,要格外小心。”
衆人聽了無不咋舌,忙撕下布條將那黑衣人的雙眼一層一層矇住,綁了個結結實實。
設局、等待、以身做餌,工夫終於沒有白費,抓到了最關鍵的人物——黑衣血瞳,就算不是行刺太子的那一個,也是個重大的突破點。
錦衣衛們將這黑衣人押回北鎮撫司,關進詔獄最堅固的牢房內,嚴加看管。
沈柒喝過濃蜜水,散完酒氣,帶着掌刑千戶石檐霜來獄中審他。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原本以爲,任何犯人到了他們手上,哪怕再錚錚的鐵骨,也能被煉成一灘水。
或許真有人不怕死,但沒有人不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除了一種人——
*
“瘋了?”
奉命前來了解案件進展的藍喜難以置信。
他挑起淡到幾乎消失的眉毛,將不解與不悅之間的分寸把得正好,“沈同知,咱家知道你是個有本事、有手腕的,辦了幾個案子,從沒叫皇爺失望過。這回東宮遇險,皇爺極爲重視,眼下你卻給了咱家這個荒唐的答案,如何向皇爺交代,沈同知考慮過麼?”
藍喜追問:“是真瘋,還是裝瘋?”
“一個人若是自己的血也喝得,肉也喫得,連被狗騎也毫無屈辱之感,我想不出除了真瘋之外的第二種可能性。”沈柒的表情猶如一尊邪教供奉的神像,殘忍得理所當然。
藍喜“嘶”地吸了口氣,掩飾悄悄打的寒戰,尖細嗓音也低了好幾分:“既如此,咱家就照實稟報。沈同知可別把人弄死了,皇爺看重這個案子,說不定還要親眼瞧一瞧。”
沈柒頷首:“公公放心,下官省得,定會把人收拾乾淨,不會污了聖目。”
藍喜回宮覆命去了。
石檐霜對沈柒說:“大人,屬下擔心皇爺會怪罪我們辦案不力。”
沈柒道:“這個黑衣刺客是死士,也是棄子,皇爺不可能想不到,若要繼續追查幕後勢力,少不得我們繼續出馬。我們是皇爺手上最利的刀,只要刀刃不割主人的手,就不會被輕易譭棄,放心吧。”
石檐霜點頭,又嘀咕道:“這‘魘魅之術’到底是什麼邪門歪道,迷不成對手,就會把自己整瘋?”
“也許是真氣反噬,也許還不止。我請了個精通醫術的武功高手來給那人診斷過,他體內經脈逆行,紊亂的氣血衝擊大腦,導致神昏錯亂、躁狂瘋顛,像是走火入魔的症狀。”
“要真是走火入魔,程度輕尚能撥亂反正,若是程度嚴重,怕這輩子會瘋到死。可惜大人犯險釣出的大魚,就這麼斷了線索。”
“的確令人遺憾。但查案不就是這樣,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多動動這兒——”沈柒點了點石檐霜的腦袋,又輕踹了一下對方的小腿,“還有這兒——總會找到新的突破口。”
石檐霜笑道:“大人接手的案子,從來沒有破不了的,屬下有信心。”
當然也包括沈七郎一手炮製出的“案子”,總能抓到最吻合政局時勢、對效忠者與他們自身最有利的案犯,這就是錦衣衛,這就是北鎮撫司,不是麼。
次日午後,宮裏來了旨意,景隆帝果然要親自看一看這瘋了的刺客。
詔獄陰暗污穢,天子自然不會涉足,只駕臨北鎮撫司公堂,下令將人犯押到堂外院中。
隨駕禁軍把這一方官署圍成了個嚴嚴實實的鐵桶。高坐明堂的天子與前院之間,隔了數百名錦衣衛攔成的人牆。
不僅御駕親至,在東宮“養傷”養到百無聊賴的太子也來了。景隆帝一身明黃色袞袍,彩織四團龍,兩肩團龍加飾日、月章紋,雍容威嚴;太子朱賀霖則穿着輕便的橘紅色窄袖戎衣,外罩秋香色妝緞對襟罩甲,腰束小帶,英姿勃勃地坐在父皇身邊。
沈柒行禮後,垂手侍立於側下方。
五花大綁的刺客被錦衣衛押到院中,強迫跪下,解開束口的銜勒。爲防意外,他雙眼上的布罩依舊蒙着,沒有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