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56 第五十五章 生日在下個月
    屋內藥香沉鬱,沈柒因爲之前強撐着起身,應付登門搶人的太子,這會兒背上抽疼得厲害,像條被哪吒拔了筋的東海龍,俯臥在牀沿,新撕裂的指甲又纏上了紗布。

    高朔半跪在屏風外,回稟:“遞密摺的兄弟回來,報說皇爺已知曉此事,當即派出御前侍衛,在南薰坊附近的街巷中攔住太子的馬車,將太子迎回宮去了。”

    他猶豫一下,忍不住問:“太子雖年幼,畢竟是儲君,咱們向皇帝告密,將來若是被他知曉,會不會……”

    沈柒的嗓音彷彿也沾染了苦澀的藥香,顯得有些嘶啞:“錦衣衛只效忠一個主人,那便是當朝皇帝。既然皇帝擔心太子頑皮,讓錦衣衛也捎帶看顧,咱們就實話實說,確保太子的安全,算什麼告密?即使太子要算賬,也得等繼任皇位之後。”

    “不過,到那個時候……”沈柒低低地笑了一聲,“恐怕他比今上還離不開咱們。”

    高朔瞭然點頭,正要告退。

    沈柒又問:“蘇大人安全回府了嗎?”

    高朔道:“回府了。卑職看着他進門,身邊還帶了個女娘,說是新納的小妾。”

    “!”

    沈柒一時說不出話。

    高朔聽着內室裏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彷彿正與一頭磨牙吮血的困獸隔屏相對,悚然起了滿背寒慄,只低頭等待風暴降臨。

    風暴卻沒有來。半晌後,沈柒的聲音幽幽響起:“知道了,你回吧,繼續盯着。出門前順道交代管家,天亮後去一趟應虛先生的醫廬,就說傷藥快用完了,請他再幫忙配一些。把你手邊桌面上的竹罐帶去,讓他辨析裏面藥膏的成分,最好能照原方調配。”

    高朔應了一聲,帶着竹罐退出房門。

    屋內重新陷入寂靜,沈柒扯出咬在牙關的染血紗布,重新纏回指尖,端起牀邊春凳上的一碗椴花蜜水,慢慢喝完。

    *

    吳名暫時在蘇府住了下來,但這次執意不肯住主屋,而是在二進院的廂房落腳,比起住在三進院東西廂房的兩個小廝,離蘇晏還要遠一些,顯然是把自己放在了護院的位置。

    蘇小北和蘇小京對他的識相表示滿意,故而態度也轉好了些,剛開始還惱他之前不辭而別,但畢竟都只是十五六歲少年人,很快就釋然了。相處後覺得這人給啥喫啥,從不提任何條件,除了整天練功不愛閒聊之外,倒也沒什麼不好相處的。

    日子平靜地過去七八天,蘇晏把錦衣衛的爛攤子打理得差不多,期間謝絕了幾次深夜上門的鉅額賄賂,婉拒了胭脂衚衕的老相識——花魁阮紅蕉的數次邀約,把自己經營得鐵桶似的,一點縫都不給蒼蠅叮到。

    吳名也察覺出他處境微妙,自動接過了車伕的活計,堅持要接送他來往各個官署和府邸。

    蘇晏本不好意思麻煩吳名,但經歷過一次意外,車廂險些被屋頂掉落的竹竿刺穿後,十分惜命地同意了他的護送。

    好在意外再沒有發生過,他在準備進宮向皇帝覆命的當日,接到了一封家書和一包衣物。

    信千里迢迢從福州寄來,是原主父親,福州知州蘇可仁親手所書,說收到他金榜題名的捷報,全家都喜氣洋洋,囑咐他在京爲官勤勉盡職,這一兩年先不急着告假回家探親,以免給上司留下因私廢公的壞印象云云。

    在這封比公函還政治正確的家書後面,還附了母親林氏的一小段親筆,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比他那便宜高官爹有人情味得多。還說到六月初七是蘇晏的生辰,她這個遠在邊域的母親,不能親自下廚煮一碗長壽麪給兒子,只能親手縫製幾套夏裝,脫信使一併寄來,希望長短合宜。

    蘇晏看着包裹內精工細作的夏衫,不由嘆道“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又問一旁伺候的蘇小北:“今日是六月初一了吧?”

    蘇小北答:“今年是閏五月,大人忘啦,所以今日又是五月初一。”

    蘇晏說:“哦,那我的生辰應在下個月。其實我連生辰都忘了,母親在信中提醒了才記起來。”

    他魂穿過來的時候,原主就已經來到京城備考,孤身住在客棧半年,並未見過原主的父母。雖然擁有原主的全部記憶,但也只像看了一場漫長的電影,悲歡離合都是別人的,與他並無切身感觸。直到如今看到林氏的手跡,才從溫煦的言辭和繾綣的字跡中,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親情,於是決心在此世接替原主的責任,把二老當做自己的父母來奉養。

    不過,手書的末了,語焉不詳的一句“當了官,就是大人了,朝堂不同於學堂,規矩甚嚴,莫要再舊念復萌,以免被人詬病操行,切記”,很是讓蘇晏琢磨了片刻,仍未明白林氏所說“舊念復萌”指的是什麼?印象中原主性格文靜,讀書又勤奮,沒什麼毛病呀?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反正就算有毛病也是原主的,與他無關。蘇晏將家書收入書房抽屜,整理好衣冠儀容,帶上厚厚一本奏摺和輔證材料,坐馬車前往午門,進宮見駕。

    景隆帝下了早朝,聽藍喜稟告,大理寺右少卿蘇晏已候駕多時,便傳他御書房見駕。話音方落,皇帝略一沉吟,又改爲了養心殿,並吩咐內侍提前備好茶湯點心。

    蘇晏在內侍的帶領下,來到養心殿內,見周圍佈置,知道是皇帝常住的地方,在此接受臣子覲見,是一種以示恩寵的表現。

    他在御前規規矩矩行了禮,忍不住偷眼打量皇帝——月餘不見,皇帝似乎略有清減,但神采依然,恬淡寧靜的面色像一潭深泉,炎炎夏日裏見了,令人遍體清徹。

    皇帝也在端詳他,微皺了眉:“怎麼又瘦了一些兒,你家廚子還真想被治罪?徹查馮黨之事,朕也知道錯綜複雜,又不催你,可緩着來。”

    蘇晏感念皇帝的體貼,笑道:“不關廚子的事,公務也忙得過來,只是苦夏而已,胃口稍欠,入秋便好了。”

    想抱起來掂一掂,看究竟輕了幾斤……這念頭在皇帝腦中一閃而過。當着殿內外伺候的宮人,他若無其事地給蘇晏賜了座,吩咐道:“摺子給朕瞧瞧……喔,這麼厚。”

    蘇晏呈上奏摺,垂手靜待。

    皇帝一頁一頁認真翻閱完畢,有些意外,擡眼看他:“你這何止揪出了馮去惡的黨羽,是把錦衣衛上上下下篩了個遍啊!百戶以上一百餘人,分上中下三等做了點評,比考覈官員業績的京察還仔細。怎麼,想替朕給錦衣衛換一套新班子?”

    蘇晏知道這般舉一反三的做法,其實正中皇帝下懷,皇帝心底指不定多滿意他聞絃歌而知雅意,只是表面工夫還要做足,便恭聲稟道:“是臣多事了。但馮去惡經營錦衣衛多年,根深蒂固,若不如此徹底梳理,頑瘤難以盡除。臣想着,摘一個是摘,摘一串也是摘,不如藉此機會,把蟲蛀的壞瓜全部摘乾淨。至於調查的結果,臣自信尚能做到持論公允,不偏不倚,所有評點皆有據可查,皇爺可以再看看臣帶來的輔證。另外在大理寺內,還有十幾箱的資料,歡迎任何一位有異議的大人前來調檔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