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46 第四十五章 十二條彈死你(上)
    蘇晏看了看窗外,東方未明,天際一片冥濛的靛藍色,約是五更初。

    今日是常朝,又叫御門聽政,在奉天門的玉階之上設寶座,皇帝親臨聽取大臣們奏事。

    除了當值侍奉的錦衣衛親軍、官微而言重的御史們之外,只有三品以上的京官和四品以上的地方官才能參與早朝。他蘇晏不過從五品小京官,自然是沒有資格上朝的。

    但他卻偏要抖擻一條七尺混天綾,意欲將這等級森嚴的朝堂攪個江海搖晃、乾坤動撼。

    殿試時,他是無心插柳,這一次,他卻是有意栽花——栽一株要命的食人花。

    蘇晏對沈柒說:“歇不得,這事須得一鼓作氣。我從東苑回來已兩日,馮去惡派去暗殺我的幾個殺手伏誅,豫王藏匿了屍體,並未驚動他人,但這些殺手沒有及時覆命,馮去惡也會起疑,再拖下去,怕要打草驚蛇誤了大事。我準備這就出發,前往奉天門。”

    沈柒道:“你要闖奉天門早朝?不怕壞了朝儀規矩,衝撞皇爺,惹得龍顏震怒?”

    蘇晏淡定地挑眉:“你且看吧。”

    “……你決意要去,想必心中有數,我不攔你。”沈柒面上看着不以爲意,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又補充道,“但你手上罪證,分量還不夠重,不足以釘死蛇之七寸。邊上那個衣櫃,背後牆內有個機關暗盒,我教你開啓之法,你去取來。”

    蘇晏依言推開沉重的花梨木衣櫃,開啓牆上機關,抱了個兩尺見方的暗盒出來,放在牀前地板上。

    暗盒須得按照相應順序,將所有機關紋路對齊,方能打開。蘇晏在沈柒的指點下,開啓盒子,發現裏面是厚厚的幾疊紙頁,圖冊、賬本、手書、密令……一應俱全。

    他拈起幾頁手書,迅速瀏覽,歎賞道:“你果然留了一手!”

    沈柒說:“我在他麾下十年,步步驚心,若不如此,關鍵時刻如何保命?”

    蘇晏哂笑:“你所謂的保命,就是要對方的命。”

    沈柒不語,以目視他,眼底微現自得之色。蘇晏順毛表揚:“七郎這是爲我雪中送炭,一舉定乾坤呀。”此番如果能扳倒馮去惡,沈柒理應占首功,他定會在景隆帝面前如實稟告。

    “這裏物證衆多,你要趕今日御門聽政,一時半會兒看不完。且附耳過來,我口述個綱要給你。”

    蘇晏見沈柒話說多了氣虛,便俯身牀沿,將臉湊近。

    沈柒簡明扼要地大致說了幾條馮去惡所涉罪行。蘇晏點頭:“我記下了。你借我一輛馬車,我還有點時間在車上梳理這些物證。”

    “可我總覺得時間太緊,不如等明日?”

    蘇晏搖頭:“此事如箭在弦,一觸即發,不能再拖延,遲則生變。”

    沈柒見他神色沉靜從容,自有主見,彷彿胸懷極大的勇氣與自信,從眼中湛湛然透出令人心折的神采,不由更加傾心,吻了吻他的臉頰,低聲道:“萬事多加小心。”

    拳拳關心,溢於言表。蘇晏顧不上計較他的無禮,抱着暗盒起身,想着成敗在此一舉,心中豪情頓生,朝沈柒灑然一笑,推門離開。

    *

    四更將盡,天色尚未亮起,大臣們就已在午門外等候早朝,注籍簽到。

    五更開宮門,午門城樓上傳來鐘聲,文武大臣列隊從左右掖門進入,過金水橋,按品級分列於太和門前兩側。朝儀制度極嚴,官員中若有咳嗽、吐痰或步履不穩重的,都會被負責糾察的御史記錄下來,以失禮處置。

    御門升寶座,鳴響鞭,大臣們行一跪三叩禮。隨即九卿六部大臣依次奏事或敬呈奏摺,由皇帝下令議商,做出決斷,發佈諭旨。

    就在百官進入太和門廣場,聽政已進行了半個多時辰後,一輛馬車轔轔地壓着青石板,停在午門的下馬碑前。

    蘇晏抱着個黑漆螺鈿木匣下了馬車,在拂曉天光中,望向午門外豎立的登聞鼓。

    這登聞鼓乃是開國皇帝下令設置,一直延用至今。京城官民、赴京的邊遠百姓,若有要案便可擊鼓鳴冤,也就是俗稱的告御狀。甚至連死刑犯,自認爲有冤屈的,也可以由家屬代其擊鼓訟冤。

    但皇帝也規定,此鼓非大冤及機密重情不得擊。六科給事中和錦衣衛輪流值守登聞鼓,接待擊鼓人,登記鼓狀。一旦鼓響,欽定的監察御史將會出巡盤問,決定是否上報天聽。

    蘇晏打的就是這面登聞鼓的主意。

    他沒有穿官員的補子常服,而是一身素白的緦麻孝服,頭戴白色垂絛小冠,抱匣而行。

    在手執榜牌的錦衣衛校尉的注視下,蘇晏拾階而上,單手抽出架子上的鼓槌,用力敲擊鼓面,一下一下,沉穩有力。

    他整整敲了十二下,方纔住手。

    鼓員也是從錦衣衛中抽調而出,是個年近三旬的黑臉漢子,聞聲從廊下休息處趕來,大老遠就不耐煩地催促:“可以了可以了,還要敲多少下,敲破了你賠得起?”

    他將手中的登記簿拍在旁邊的木桌上:“什麼人,所告何事,有沒有寫好的狀子?會寫字就過來填單子,不會寫字的話,你說我填。”

    蘇晏不與他計較,左手抱匣,右手執筆,在登記簿上的告狀人一行,行雲流水地寫下“司經局洗馬兼太子侍讀蘇晏”。

    鼓員見了,臉色微變。來這兒敲登聞鼓的,十個有八個都是平民百姓,或者是軍餘小吏,或者是犯官家眷,何曾見過五品京官親自來敲鼓!這姓蘇的還是太子侍讀,怎麼不走東宮途徑,找小爺去訴冤?非要來這裏給他添麻煩。

    他心中隱隱有不祥預感,再看登記簿上的被告人,眼前一黑,幾乎當場暈過去。

    那一欄赫然寫着:“錦衣衛指揮使、掌印管事馮去惡”。

    一個從五品小京官,穿着孝衣闖午門,要狀告天子親軍、正三品錦衣衛掌印首領,還非得用敲登聞鼓這般萬人矚目的方式……怎麼看,這裏面都有奇情大案,足以攪動朝堂風雲變幻的那種,搞不好還要連累他這個微不足道的鼓員掉腦袋……

    黑臉漢子越想越覺得膽戰心驚。

    但他又不能聽由這少年官員把這案子捅到御前——無論對方告狀成與不成,自己非被指揮使大人抽筋剝皮不可!

    錦衣衛不僅是天子的侍衛和儀仗隊,南、北鎮撫司還手握偵刺緝捕之權,詔獄十八刑更是令人聞風喪膽。掌印指揮使馮去惡得勢多年,根基深厚,哪裏是一個年不足弱冠的小文官可以撼動的!

    還是趕緊把人轟走,就算要告狀,也去找有司衙門,別來禍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