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再世權臣 >37 第三十七章 臨危所託誰人
    蘇晏備好花鏟與火摺子,看看亥時將盡,便悄然離開自己的房間,去尋雲洗。

    兩人在約好的殿角碰了面,彼此頷首示意,一前一後地沿院中小徑前往南牆根的林子。

    說是林子,其實不大,因爲小南院偏僻,平時宮人也疏於打理,草木長得有些過於茂盛。日間竹樹迷離搖曳,亭臺樓閣時隱時現,還不覺得格外幽深。到了夜裏,小徑兩側鏤空石柱中的燈火未燃,整個林子便顯出幾分黑黝黝的陰森。

    爲了不驚動旁人,兩人用火折照亮,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雲洗照顧蘇晏腳傷,刻意放慢腳步,地面溼滑處還不時停下攙他一把。

    “便是在那棵樟樹下。”

    雲洗指着靠近圍牆的一棵枝葉葳蕤的大樹。蘇晏走過去,彎腰將手中火折湊近地面,用靴底撥開落葉,果然找到一處被挖開又重新掩埋過的痕跡。

    他忙把手中火折遞給雲洗,抽出掖在腰後的花鏟,刨開土層,鏟刃扎進軟綿綿的物件——是個包袱皮。

    莫非染血外袍和那件與他身上紋色相同的曳撒,就裹在這包袱裏?

    蘇晏用力拽出滿是污泥的大包袱,發現又溼又沉,還不停往外滲着水,把附近土壤都浸溼了。

    他頗費一番功夫,才解開包袱上溼漉漉的死結。

    *

    沈柒來到軟禁奉安侯的洪慶殿,走進西廂廊轉角的一間廡房。

    他脫去身上的侍衛盔甲,穿上錦衣衛千戶的麒麟曳撒,將繡春刀重新佩在腰間。

    一名心腹總旗叩門而入,對他附耳說了幾句。

    沈柒瞳孔一縮,問:“你確定?”

    總旗答:“千真萬確。他手下有個總旗與我交好,今夜喝酒時無意漏嘴,說商蓮洲就是被他騙到閣樓上的,還說那陝西老頭除了會作畫,其餘一竅不通,是個半傻子。”

    沈柒沉吟:“他範同宣一個千戶,如何敢擅作主張,指使手下僞裝成東苑侍衛,誆騙畫師,畫下誣陷之作……莫非他與殺害葉東樓的兇手有勾結?”

    總旗建議:“千戶大人,這事咱們要不要稟報指揮使大人?那範同宣平日裏仗着祖上蔭庇,瞧不起大人的出身,對大人多有出言不遜之處。咱們既然抓到了他的把柄,不如藉此機會——”

    沈柒一擡手,阻止了他的後半句話。又問:“馮指揮使臨時召我回北鎮撫司,小南院之事,由誰來接手,你可打探到消息?”

    總旗道:“正是範同宣。我方纔還在洪慶殿外撞見他,一身普通侍衛打扮,朝小南院方向去了。”

    沈柒眉頭緊擰,擡手道:“你先出去候着,容我想想。”

    總旗奉命退出廡房。沈柒在屋內慢慢踱了幾步,忽然一巴掌拍在月牙桌的桌面,將花瓶都震到了地板上。

    勾結兇手的不是範同宣,而是馮去惡!他恍然大悟,範同宣是奉了馮去惡的命令,指使手下總旗誘導商蓮洲前往閣樓。

    因爲葉東樓案驚嚇到衛貴妃,致其早產,對婦人而言這是九死一生之事,故而奉安侯衛浚早被他排除在嫌疑人外。又因爲馮去惡素來與衛浚勾結,他便先入爲主將兩人劃作一道,把馮去惡也排除了。

    卻沒有想到另一種情況:馮去惡對衛貴妃的安危其實沒那麼在乎。他與外戚靠攏,卻並未把自己綁在外戚這艘船上,此事也是瞞着衛浚所爲。

    無論是兇手找上馮去惡與他合謀,還是馮去惡主動借兇手的刀殺人,雙方的目標都很明確——葉東樓、蘇晏與豫王。

    只是沈柒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馮去惡這麼做爲的是什麼?

    倘若說對付蘇晏是爲了斬草除根——既然在廷杖行刑中與太子侍讀結下死仇,爲防日後對方得勢清算,乾脆在得勢之前將其除去,這動機還算充分,且符合馮去惡的行事風格。

    但殺害葉東樓、陷害豫王呢?這只是兇手的目標,馮去惡事不關己推波助瀾?還是另有什麼利害關係?

    沈柒發現自己如今越發難以理解這個一臉陰沉的頂頭上司——身爲天子親衛的統領,卻熱衷於鬼蜮伎倆,揹着皇帝處處暗動手腳,真以爲能瞞過景隆帝的眼睛?

    本末倒置,必然得不償失。

    自建朝以來,歷任錦衣衛的掌事指揮使鮮有善終。不是被權力腐蝕心志,牽扯進大案要案,站錯立場,被皇帝賜死;就是攀附權臣,烈火烹油一時風頭無兩,待大樹倒了,猢猻也難逃厄運;要麼就是被更有野心與手段的後來者取代,在權力更迭中黯然退場。

    不知馮去惡會屬於哪一種?

    沈柒摩挲着掌心中的刀柄,平息心頭想要一蹴而就的躁動,決定先解燃眉之急——

    爲了賣慘,他昨夜欺騙蘇晏,說馮去惡不再信任他,另派手下兩人前來暗殺蘇晏,被他處理掉了。

    但其實,根本沒有這兩人。此事馮去惡仍交予他來辦理,一來對他這個多年培植的心腹頗爲看重,二來也是試探和警示,讓他將功折罪,用蘇晏的死來證明自己的忠心。

    過了一夜一日,眼下已是第二個晚上,蘇晏依然還活着。

    馮去惡對此十分不滿,即使沈柒再怎麼用“行刺奉安侯的刺客突然出現”“太子與豫王忽然駕臨”等等藉口來爲自己開脫,也無法打消他的懷疑和慍怒——沈柒之前越是精悍能幹,眼下的無所作爲就越是形跡可疑。

    故而纔將他臨時召回北鎮撫司,另派千戶範同宣去接手此事。

    此時他若抗命,甚至回援蘇晏,就徹底暴露了背叛之舉,馮去惡定然會毫不手軟地將他立刻除去。

    可他若聽之由之,只怕蘇晏即使有金絲軟甲護身,也性命堪憂。

    如此左右爲難、騎虎難下的局勢,簡直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如若他不能立刻想出破局之法,就必須在自己和蘇晏的性命之間,做出抉擇。

    沈柒將刀柄攥得幾乎嵌進了血肉中。

    窗外遠處,隱約傳來更鼓房的內侍打更報時之聲,亥時已至。

    他猛地推開門,走出廡房。

    那名總旗仍在檐下候命,沈柒走到他面前,卻又躊躇——此人可不可信?有幾分可信?是否堪當大任?

    生死攸關之事,即便是心腹手下,他也難以盡信,萬一所託非人,後果不堪設想。

    他即將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懷中一張新寫的密摺灼燙如火中之慄。

    “大人?”總旗小心地看他臉色,“可是有事吩咐?”

    “……不,沒什麼。”沈柒轉身走下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