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賀霖體諒他此時不想見謝、江等人,便頷首道:“那你在家好好休息,回頭有什麼情況,朕命人來告知你。”
聖駕離開後,蘇晏連忙扶起跪在地上的沈柒:“七郎,你真的沒受傷?”
沈柒面無表情:“你信我方纔所說?”
“當然。若非遇到勁敵,蘇小京怎麼可能從七郎刀下走脫。我知道你一定也很遺憾,但不必太在意,日後還有機會。”
“可皇帝不信我。”
蘇晏從中斡旋:“皇上還年輕,處理事務有時候意氣與個人好惡佔了上風……”
沈柒道:“先帝不年輕、不意氣用事,也不信我。”
蘇晏噎了一下,嘀咕了聲“不許叫‘先帝’”,又努力解釋:“他那是與你性情不投。其實皇爺有時打壓歸打壓,還是挺重用你的……”
沈柒微微冷笑。
蘇晏無奈又心疼:“縱然他們不信,世人皆不信,還有我——我信七郎。”
沈柒猛地伸手,將他緊緊擁入懷中。
蘇晏摸了摸沈柒的後背:“好啦,別生小朱的氣了。相識數年,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麼,事情過後就好了。”他想了想,岔開話頭道,“我雖不去午門,卻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你幫我去瞧瞧。順道從東市帶些鶴觴酒回來,今晚我們聚餐一頓,喝醉了也無妨,反正我從明日開始就不用早起坐衙了。”
“行。你在家好好休息。”沈柒親了親他的額頭,鬆開手,轉身離開。
剛出了屋門,便聽耳邊一線傳音入密:“——我也不信你。”
是荊紅追的聲音。沈柒腳步微滯,頭也不回地走了。
黛藍色飛魚服的背影消失在庭院中。蘇晏扶着桌角坐下,臉色有點蒼白,喃喃道:“阿追,我這會兒心很亂……”
荊紅追將手掌貼在他背心,緩緩輸入真氣,幫助調理體內浮動的氣血,低聲問:“大人在想什麼?”
“……我不能去想,也不願去想。”蘇晏忽然端起桌面上早已冷卻的半杯安神茶,一口灌下,長吐了口氣,“我信他。”
*
朱賀霖帶着御前侍衛,匆匆趕到午門外。
在廣場上扎堆圍觀的官員與皇城守衛見聖駕到來,連忙跪地行禮,口稱“皇上萬安”。
朱賀霖揮揮袖子讓他們平身,親自走進場中去看。
驛馬倒在一旁沒了氣息,口鼻處滿是白沫,顯然是過度驅策,耗盡馬力而亡。塘兵坐在地面,被人扶着灌蔘湯。一名醫官正將銀針從他頭臉上拔下來,見到皇帝親至,連忙收針行禮。
朱賀霖問:“救過來了?”
醫官道:“稟皇上,救過來了,這便可以開口說話。”
塘兵從脫力中緩過氣來,慌忙叩頭。朱賀霖道:“免禮,直接說。”
“小、小的……奉於閣老之命,從大名府送一份重要塘報抵京,上呈朝廷……六百里急遞,日夜兼程,一刻不敢耽擱……”塘兵說着,解下身上的揹包,從中取出一個密閉的方匣放在地面,又掏出一個帶火漆的信筒,低頭雙手奉上,“這是於閣老親書的奏報,請皇上御覽。”
朱賀霖坐在內侍端來的矮凳上,拆開信筒,取出一份奏章細看,片刻後從眉梢眼角放出驚喜的熱光來。
御前侍衛領命,立刻上前打開匣子,一股腥臭味頓時飄出。
朱賀霖吩咐:“提起來,讓朕看清楚。”
侍衛長魏良子一把抓住髮髻提起來,竟是顆用石灰醃過的人頭。這人頭亂髮蓬蓬,雙目緊閉,眉頭位置有一顆黃豆大小的紅色肉瘤子,面上肌肉扭曲,脖頸處被利刃砍斷,顯得很有些猙獰。
朱賀霖歪着頭仔細打量後,大聲笑道:“召集百官,奉天殿議事!”
朝臣們接到傳令,紛紛從官署出來,即刻趕往奉天殿,不到半個時辰就聚齊了,見皇帝早就在龍椅上落了座,縱然滿腹疑惑也不敢四下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爲何一日兩朝。
跪拜行禮後,只聽皇帝在御座上直接發了話,聲音清越:“朕剛剛收到一顆人頭,你們猜猜,是誰的?”
衆臣喫驚,面面相覷,低聲猜測。
“給皇上送人頭?”
“刑部,還是北鎮撫司……”
“聽說,又有一份塘報抵京,就在方纔……”
“大名府送來的?莫非是……戚敬塘的人頭?於閣老抓到他,把他按軍法處置了?”
沈柒站在奉天殿的角落,冷眼望着殿中私語的朝臣們,一聲不吭。
朱賀霖起身,將匣子裏的人頭猛地往玉階下一扔。人頭帶着血腥氣與石灰粉,在青黑色的金磚地面骨碌碌地翻滾,捱到哪個大臣的腳邊,那人便失聲驚呼着,向後退避開去。
人頭翻滾着,撞到金柱,停下不動了。眼皮被地面蹭開,一雙渾濁的眼珠斜向上,盯着滿朝文武,彷彿臨死前滿懷怨恨。朝臣們嚇得紛紛後退,騰出好大一圈空地。
朱賀霖環視衆臣,揚聲道:“——這是廖瘋子的人頭!”
廖瘋子……殿中陷入短暫的寂靜,隨後譁然了!那個率領幾萬賊匪,在河南、山西、山東、北直隸等地流竄五六年,殺官劫糧、搶奪軍械,朝廷幾次派兵圍剿都未竟全功,從於徹之手中數度逃出生天的亂軍頭領——廖瘋子?!
“朝廷心腹之患,一夕剪除,於閣老這是立了大功啊!”兵部一名官員忍不住高聲稱道。
“是啊,不愧是名將,文可安邦,武可平亂。”
“此頭一落,中原腹地之亂,至少平定了大半。”
“……”
謝時燕與江春年彼此相視一眼,面色都不是很好看,但還算平靜。於徹之經此一役,功勞大漲,但比起其他政務,他更擅長軍務,故而在內閣議事時也不怎麼搶風頭。更重要的是,於徹之已年近五旬,身上因征戰而落下的舊傷也逐漸開始發作,還能再幹幾年?
所以目前,他們最有分量也最危險的政敵,應是年僅二十歲、政績過人且深得聖眷的蘇晏。
等到羣臣激動的議論聲漸漸平息,朱賀霖忽然“嗤”地笑了一聲,說道:“怎麼,軍情還未公示,諸位就認定這是於閣老的功勞?”
……不是於徹之,還能是誰?羣臣一臉不解。
朱賀霖朝富寶點點頭:“念!”
富寶展開於徹之上呈的奏本,抑揚頓挫地高聲唸誦起來。